墨寅觉得自己的眼球正在经历一场强度超高的霓虹灯刑讯。

就在十分钟前，他刚从那辆喘着粗气、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长途巴士上挤下来，双脚结结实实地踏上了华盈市的地面——确切地说，是踏上了某种不知名材质铺就的人行道，光滑得能照出他此刻狼狈模样。随即，一股混合着汽车尾气、高级香水、食物香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活力的热浪，便劈头盖脸地将他裹了个严实，让他那双在昏暗车厢里待久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老天……”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尾巴不自觉地僵直，尾尖的黑色毛发微微炸开。

他来自南陆西南面瑞德市附近的小镇，自认为在北边二线大城市读了大学也算见过了些“世面”。但华盈市……华盈市根本就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这哪里是城市？这分明就是一个由钢铁、玻璃、无限延伸的灯光和永不停歇的喧嚣构成的、活着的、呼吸着的庞然巨物。

此刻正值华盈市的夜晚苏醒时刻。天际还残留着一丝太阳离去时的绛紫色，但地面上的光芒早已迫不及待地接管了世界。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像一根根镶满宝石的权杖，直插被光污染染成一种暧昧橙红色的夜空。新开发出的全息投影广告在建筑物的外墙上流动、变幻，身材火辣的虚拟狐女抛着媚眼，下一秒又切换成冒着冷气的碳酸饮料，巨大的品牌Logo几乎要烙印在视网膜上。

声音更是无孔不入。喇叭声、引擎声、人群的喧哗、店铺里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流行乐、街头艺人不成调子的吹奏……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令人头晕目眩的背景噪音，挑战着墨寅那对灵敏的虎耳。他不得不微微抖动耳朵，试图过滤掉一些过于刺耳的杂音，效果甚微。

周围是涌动的人潮。穿着笔挺西装、步履匆匆的精英狼兽人；打扮时髦、裙摆摇曳的兔女郎；有着金属义肢、眼神冷漠、一看就不好惹的犀牛壮汉；还有很多他甚至看不出种族的兽人。他们像一股股彩色的充满目的的溪流，墨寅感觉自己就像一颗不小心被冲上岸的格格不入的石子，笨拙地站在原地，几乎要被这汹涌的人潮带走。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那个有些磨损的帆布背包，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服、一个老旧的手机、有着少量现金的钱包、身份证件，还有那封被他用防水袋仔细封好、贴身存放的信。

父亲的信。

想到父亲，墨寅的心就沉了一下。那个总是一脸憨笑，偶尔会犯点小糊涂，在小镇修理铺里敲敲打打了一辈子的老黑虎，一个月前毫无征兆地失踪了。没有留言，没有交代，就像人间蒸发。就在墨寅从那个说出来都没几个人知道的末流大学勉强混到毕业证，正准备回家接收老爹的“唠叨洗礼”时，却只等来了空无一人的家和贴着招租的修理铺。

然后，就在三天前，这封信到了。寄信地址是华盈市的一个模糊区域，没有具体门牌。信纸上是父亲那令他熟悉的非常规整的字迹，内容极其简短：

“小虎子，若收到此信，我已不便归家。勿念，勿寻。照顾好自己。——父，石。”

落款日期是他失踪后的第二周。

“勿念？勿寻？”墨寅当时差点把信纸捏碎。开什么玩笑！突然莫名其妙失踪，然后寄来一封语焉不详、明显透着不祥的信，让他当没事发生？他那个老实巴交、最大爱好就是闭店后喝点小酒、看看小说的父亲，怎么会卷入需要写下“不便归家”这种字眼的事情里？

于是，在被治安官以证据不足，没办法给以失踪立案的理由拒绝调查后，墨寅把家中里里外外翻了三遍，确认找不到任何其他线索，只能揣上自己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买了最便宜的长途巴士票，颠簸了将近一天一夜，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让他浑身毛发都要倒竖起来的巨兽口中。

现在，他站在这里，目标明确——找到父亲。但方法……呃，方法暂时有点模糊。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却吸进一鼻子复杂的城市气味。除了之前提到的那些，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更多细节：旁边快餐店飘出的油炸食物的油腻味，下水道口隐约传来的霉味，某个匆匆走过的豹族身上带着麝香调的昂贵香水味，甚至远处巷子里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垃圾发酵的酸馊气。

“好吧，墨寅，冷静。”他对自己说，用带着肉垫的爪子揉了揉眉心，“你可是看过几百本推理小说的人，喵尔福斯、赫尔克里、霍三先生……的粉丝！理论上，你具备成为一个优秀侦探的潜质！”

当然，理论是理论。现实是，他只是一个刚毕业、社会经验基本为零、在这个超级大都市里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镇青年虎”。靠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刻意隐藏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他需要专业帮助。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个看起来……嗯……十分“有性格”的街区的原因。

根据他出发前在镇上公共网络上查到那混杂在各种诈骗广告和虚假信息中的一条不起眼帖子提到，华盈市的“青影街”区域，能找到“处理各种疑难杂事”的人。

帖子下面有人隐晦地提到了位于青影街47号的一家落魄的“陈氏侦探事务所”——能够处理各种案件，但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现在，他正站在“青影街”的入口。

与主街道那暴发户般的炫富风格截然不同，这里的光线骤然暗淡下来。路灯是老式的煤油灯的造型，虽然里面肯定已经被替换成了电灯泡，但明显瓦数不足的灯只能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着狭窄、潮湿、布满涂鸦的墙壁。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那股繁华的“香”气被更浓郁的烟味、劣质酒精和一种陈年灰尘的味道取代。街道两旁的店铺门面窄小，橱窗蒙尘，里面陈列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二手旧货、看起来不怎么合法的碟片、散发着草药味的小诊所，甚至还有一家门口挂着“信息咨询，价格面议”模糊招牌的店面。

“落魄……”墨寅低声重复着帖子里的描述，尾巴不安地扫了扫地面，“这已经不是落魄了，这简直是……犯罪题材电影取景地。”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一个积着不明液体的水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初来乍到的菜鸟。但他那明显带着好奇和警惕的东张西望，以及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连帽衫和帆布背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嘿，小老虎，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个穿着破旧皮夹克，嘴里叼着烟，眼角带着疤痕的鼬鼠靠在巷口的墙壁上，眯着眼打量他，“需要导游吗？或者……别的什么‘服务’？”他意有所指地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墨寅的虎耳瞬间转向声音来源，身体微微紧绷。他记得小说里写的，这种主动搭讪的街头角色，十个有十一个不怀好意。

“不用，谢谢。”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同时加快了脚步，避开几个堵在路中间正大声争论着什么且浑身酒气的野猪兽人，深入了巷子。

号码牌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辨认。他不得不凑近了，挨个门牌看过去。43号，45号……找到了！47号！

真是这里吗？帖子说的“落魄的侦探事务所”……墨寅非常怀疑。

这是一栋夹在两幢稍高建筑之间、更加矮小破旧的楼房。外墙的油漆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门牌47的数字几乎模糊不清。门旁边是一个狭窄、陡峭、通向地下室的木质楼梯，看起来年久失修，踩上去肯定会发出痛苦的呻吟。

墨寅站在楼梯口，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吸入的空气带着浓重的灰尘味和木头腐朽的气味。他抬头望了望楼梯尽头那扇紧闭的看起来同样不怎么结实的木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心跳又开始加速。不是因为城市的喧嚣，而是因为即将面对未知的紧张。这里面会是什么样的人？真的能帮他找到父亲吗？会不会只是个骗钱的混混？或者更糟……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不好的预感从脑子里赶出去。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是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能对他有帮助的切入点。

他调整了一下背包带子，抬起脚，踩上了第一级台阶。

“嘎吱——！”

木头果然发出了预想中令人牙酸的惨叫，在相对主街寂静得多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墨寅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每走一步，楼梯都在抗议。他真怕自己这虽然不算特别魁梧，但还是很健壮的虎躯直接把楼梯踩塌。

终于，他来到了地下室那扇门前。门上没有门铃，只有一个老式的黄铜门环。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爪子，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敲。

里面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接着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首先闯入墨寅感官的，是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咖啡、烟草和陈旧纸张的味道。然后，他看到了开门的人。

一个身材高挑精悍，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色风衣的犬兽人。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有着典型的马犬特征——竖立的三角形耳朵，敏锐的棕色眼睛，脸部线条分明，透着一股干练和……某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倦怠。他棕黄色的头发同样有些凌乱。此刻，他正用那双带着点审视意味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墨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对打扰他清静的不速之客不太满意。

“找谁？”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言简意赅。

墨寅愣了一下，赶紧从背包侧袋里翻出那张抄着地址的纸条，核对了一下：“请问……这里是陈氏侦探事务所吗？我有委托想找陈侦探。”

马犬兽人，陈卫，倚在门框上，又打量了他几秒钟，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

“我就是。”他语气平淡，“有什么事？”

“我……我想委托您帮忙找个人。”墨寅连忙说道，同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一些，“是关于我父亲，他失踪了……”

陈卫的目光在墨寅那明显紧张而认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肩上的旧背包和因为长途跋涉而沾了些灰尘的裤脚。他的鼻子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分辨空气中的信息。

然后，他侧了侧身，让出了门口的空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进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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