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的炽烈程度有增无减，将多索雷斯贸易港庞大的混凝土与钢结构建筑群炙烤得微微发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混合着海水的咸腥、货物扬起的尘土、机油以及无数人潮汗液的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粗粝而充满生命力的浑浊氛围。巨大的龙门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高空轨道上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集装箱像五彩斑斓的积木，被精准地堆叠成高耸的墙壁；来自世界各地的货轮停靠在泊位上，装卸工人们吆喝着，如同忙碌的蚁群。这里是与新月湾的精致浮华截然不同的世界，是多索雷斯赖以生存的、跳动不休的心脏，也是藏匿无数隐秘交易的温床。

羽毛笔跟随着博士，再次坐上了那辆黑色的礼宾车，驶向这片喧嚣的港口区域。她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罗德岛制服，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轻薄的防风外套，以抵挡港口可能存在的、带着海腥味的大风。她的心情比上午更加复杂，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不安，还有一丝被博士那未知行动所勾起的、难以抑制的好奇。

当车辆在港口管理局一栋相对僻静的附属建筑前停下时，羽毛笔率先下车，习惯性地为博士拉开车门。然而，当那个身影从车内迈出时，她伸出的手几不可察地僵在了半空中。

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笼罩在深沉制服与金属面罩之下、散发着神秘与压迫感的博士。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岁的男性黎博利。他有着一头梳理得略显随意、却并不杂乱的黑色短发，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肤色是常年在户外活动形成的健康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算不上多么英俊，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坚毅和沉稳。他穿着一身质地普通、款式低调的深灰色商务便装，看起来就像无数在港口讨生活的、小有成就的独立贸易商之一。

最让羽毛笔感到心脏骤停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博士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深不见底的幽暗，而是变成了与她相似的、纯正的黑色。只是那黑色之中，蕴藏着的是一种她无法立刻解读的、混合着精明、疲惫与某种深藏不露的锐利光芒。

这个形象……，这个黎博利男性的形象……。

一瞬间，父亲那张在记忆中被风沙磨砺得粗糙、却总是对她露出温和笑容的脸庞，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底片，猛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同样是黎博利，同样是那种经历过苦难与奔波后留下的、刻在骨子里的坚韧痕迹。尽管面容并不相似，但那种族特征和气质上的某种微妙重合，让羽毛笔产生了一种强烈到几乎令她眩晕的恍惚感。

博士……，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隐隐勾起她最深切怀念的博士，一时之间忘了动作，忘了言语。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悸动。

“走了。”博士开口了，声音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透过面罩传来的、经过处理的低沉平稳，而是带着一丝沙哑的、属于成熟男性的嗓音，语调随意，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看了羽毛笔一眼，那黑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

羽毛笔猛地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是……，是，博士。”她低声应道，声音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她强迫自己将那个与父亲重叠的幻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重新绷紧神经，履行她“护卫”的职责。但内心深处，博士那神秘莫测的形象，似乎因此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让她感到更加不安的、复杂的光。

博士不再多言，迈开步伐，朝着港口内部走去。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声无息，而是带着一种符合他此刻伪装身份的、沉稳而略显匆忙的节奏，仿佛真的是一位赶着去洽谈生意的贸易商。

羽毛笔紧随其后，目光却无法从他那个陌生的背影上移开。那属于黎博利族的、线条流畅的背部轮廓，在普通的商务外套下隐约可见。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绝伦的错位感。

他们穿过繁忙的装卸区，避开那些巨大的机械和嘈杂的人流，拐进了一片相对老旧的仓库区域。这里的建筑显得低矮而杂乱，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污渍和涂鸦，空气中也弥漫着更浓的铁锈、陈年货物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一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眼神却格外警惕的男人三三两两地聚在阴影处，打量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羽毛笔对这样的环境并不完全陌生。多索雷斯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同样存在着这样的灰色角落。在她跟随义兄生活的日子里，虽然被保护得很好，但也隐约听说过港口区存在着一些不见光的交易。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陪同罗德岛的领袖，踏入这片区域。

博士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一栋挂着某个不起眼的、几乎看不清字号的进出口公司牌子的仓库。门口一个穿着脏兮兮工装、正在抽烟的壮汉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他们一眼。

博士没有理会，直接推开了那扇看起来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内并非堆满货物的仓库，而是一个光线昏暗、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几张陈旧的办公桌随意摆放着，上面堆满了文件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脑终端。几个穿着各异、但气质都与外面那些混混截然不同的男人正围在一起低声交谈，看到‘博士’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几道锐利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羽毛笔下意识地上前半步，身体微微紧绷，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做出反应的戒备状态。

博士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他随意地拉过一张空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属于商人的社交性笑容。

“老猫介绍来的。”博士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带着沙哑的调子，说的却是标准的维多利亚语，“听说你们这儿，有‘上等的玻利瓦尔咖啡豆’？”

羽毛笔的心猛地一跳。“玻利瓦尔咖啡豆”？这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在玻利瓦尔的一些特定圈子里，尤其是在抵抗组织和她父亲那些战友之间，这常常是代指某种特殊物资或情报的暗语。

办公室内沉默了片刻。一个坐在主位、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沃尔珀男人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博士：“‘老猫’？那家伙的胃口可刁得很。我们这里的‘咖啡豆’，分很多种，不知道客人想要哪种‘烘焙程度’的？”

“要最苦的那种，”“博士”平静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了敲，一个极其细微的、属于玻利瓦尔某个地区抵抗组织内部联络时常用的小动作，“最好是‘山脉’那边产的，经得起‘长途运输’。”

疤痕沃尔珀的眼神微微变了，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山脉’的货……，价格可不便宜，而且，‘运输’风险很大。”

“风险与收益并存，”“博士”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讨论一笔再普通不过的生意，“我只要‘纯度’最高的。钱，不是问题。”

接着，两人开始用一套羽毛笔听起来似懂非懂的、夹杂着大量隐喻和行业黑话的切口进行交流。他们谈论着“咖啡豆”的“年份”、“产地特色”、“包装方式”以及“运输路线”，偶尔还会提到几个羽毛笔依稀有些印象的、玻利瓦尔内地的小地名或已经消亡的抵抗组织代号。

羽毛笔站在博士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保镖。她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博士不仅完美地伪装成了一个黎博利贸易商，他对于玻利瓦尔底层、对于这些游走在灰色乃至黑色地带交易的熟悉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那些黑话，那些切口，甚至那些细微的、只有长期浸淫其中才能掌握的身体语言……，他运用得如此自然，如此娴熟，仿佛他本身就是这个黑暗世界的一员。

他到底是什么人？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庞大罗德岛的博士，与眼前这个熟练地用黑话与地下商人讨价还价的黎博利男人，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或者，两者都是他庞大拼图的一部分？

她看着博士那副与记忆中父亲形象隐隐重叠的侧脸，听着他用那种她既熟悉又感到一丝悲哀的（因为这代表着玻利瓦尔的苦难与挣扎）暗语进行交易，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对博士深不可测的畏惧，有对他竟然涉足自己故乡最隐秘角落的震惊，有对这种黑暗交易本能的排斥，但奇怪的是，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距离被拉近了的奇异感觉。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神祇或恶魔般遥远的存在。

交易似乎达成了。博士从怀里取出一个不记名的电子信用凭证，在与对方的终端对接后，完成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支付。对方则递给了他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扁平小盒子。

“合作愉快。”博士站起身，将小盒子随意地塞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对着疤痕沃尔珀点了点头。

“希望你的‘客人’会喜欢这批‘咖啡豆’。”疤痕沃尔珀也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重新回到港口略显污浊却开阔的空气中，羽毛笔才感觉自己能够正常呼吸。她默默地跟在博士身后，看着他恢复了之前那种沉稳贸易商的步态，仿佛刚才那场隐秘的交易从未发生。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港口区，‘博士’又走访了几家看似正规的贸易公司，查阅了一些公开的货物清单和航运信息，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订购了一批真正的水产罐头和热带水果，仿佛他此行真的只是为了做些普通的进出口生意。

羽毛笔全程保持着沉默，只是更加专注地观察着周围，履行着她名义上的“保护”职责。但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博士展现出的这一面，彻底颠覆了她之前对于“强大”、“神秘”但或许“不接地气”的领袖的认知。他不仅懂得高层的政治博弈，也同样精通底层的生存法则和黑暗规则。他能够以不同的面目游走于光与影之间，为了罗德岛的利益，或者为了他自身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夕阳开始西沉，将港口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博士’终于结束了他在贸易港的活动，朝着礼宾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在即将上车前，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伪装过的黑色眼眸看向一直沉默跟随的羽毛笔。港口傍晚的风吹动他额前那几缕黑色的发丝，在他眼中投下细微的阴影。

“觉得意外？”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沙哑的贸易商腔调，但语气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

羽毛笔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立刻避开。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尚未平息的波澜和深深的困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轻微的动作——她点了点头。

是的，她很意外。意外到几乎重塑了她对眼前这个存在的认知。

‘博士’看着她那副混杂着警惕、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背叛了某种期望（或许是对“领袖”应该更“光明”的期望？）的表情，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羽毛笔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多索雷斯，”他转回身，目光投向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繁忙而混乱的港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人们把它打造成玻利瓦尔的明珠，但支撑这个心脏的，不仅仅是阳光和沙滩。”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还有黑暗。”

这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入了羽毛笔的心扉，将她这一天所有的观察、所有的困惑、所有复杂的感受，瞬间拧紧、贯通。

新月湾海滩上那些青春美丽却背负着特殊使命的干员，普罗旺斯孕育中的、被规划好未来的生命，艾雅法拉怀中那个流着博士血脉的、注定不平凡的女婴……，以及眼前这片港口之下，涌动的灰色交易和博士在其中游刃有余的身影……、

光与影，表与里，享乐与痛苦，拯救与利用，崇高与卑劣……，这一切，在罗德岛，在多索雷斯，甚至在整个泰拉世界，都如同硬币的两面，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而博士，正是深谙此道，并以此构建他庞大帝国的存在。

羽毛笔站在原地，看着博士拉开车门，坐进了礼宾车。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单薄的外套和黑色的短发。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

她沉默地跟着坐进车里。车厢内一片寂静。

车窗外，多索雷斯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再次将这座城市点缀得如同梦幻之境。但此刻在羽毛笔眼中，这片璀璨之下，每一个光点仿佛都对应着一个阴影，每一份欢笑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场交易。

而她，拉菲艾拉·席尔瓦，羽毛笔，正坐在这辆驶向城市中心的车辆里，身旁是那个能随意变换面目、穿梭于光暗之间、掌控着她命运的神秘存在。

她的未来，是否会如同这片被灯光照亮的夜色一般，看似光明，实则被无数无法看清的阴影所笼罩？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博士的形象，在她心中已经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庞大，也更加……，令人畏惧。而那与父亲形象一瞬间的重合所带来的微弱悸动，早已被这股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彻底淹没，只剩下无尽的迷茫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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