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了。只要我还是一面「镜子」，我就永远会反射你的恐惧，这不仅仅折磨我，更是在折磨你。只要我有感觉，我就是不完美的。

所以，我要去变成悟真正想要的样子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那个「完全饲育计划」吗？

还记得你在做爱时，无意中说过的「如果你是个人偶就好了」吗？

我去帮你实现它。

不需要找我。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成为这世上最安静、最坚固、永远不会让你感到不安的……完美的妻子。

等着我。

—— 罗卡

「……哈。」

一声干涩的笑声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哈哈……哈哈哈哈……」

我跪在地上，抓着那张纸，笑得停不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地板上。

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说过。

在某个被占有欲冲昏头脑的夜晚，在某个因为嫉妒她能感知外界而发狂的时刻，我曾经在她耳边恶毒地低语过：

「真想把你弄坏啊。真想把你的脑子挖空，让你只装得下我一个人。」

那只是……那是情趣啊！

那是作为男人的劣根性，是只有在最私密的时刻才会流露出的阴暗面！

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的想让你变成那样啊！

但是，她听进去了。

对于拥有镜像联觉的她来说，那不仅仅是一句情话，那是命令。

她共情了我那一刻真实的、丑陋的、想要绝对支配她的欲望。

她走了。

她去把自己变成「人偶」了。

「不……不行……」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玄关，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冲进了电梯。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这个疯狂的地下医疗世界里，只有几个地方敢做那种违法的精神外科手术。

「等着我，罗卡！不要做傻事！」

我开着车在东京的暴雨中狂飙。

雨刮器疯狂地摆动，却刮不净我视野里的绝望。

三天。

那是大脑术后水肿消退、神经回路彻底切断并坏死所需的时间。

如果她已经上了手术台……

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恐惧。

这一次，不再是那种隐隐约约的焦虑，而是实实在在的、即将失去灵魂的恐惧。

名为「南悟」的这个人类的傲慢，在这个雨天被彻底粉碎。

我以为我是医生，她是病人。

我以为我是支配者，她是容器。

错得离谱。

她是我的心脏。

而现在，这颗心脏正在为了不让我感到疼痛，而要把自己停止跳动。

---

雨还在下。

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一样，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落地窗。

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手里握着那个没有送出去的戒指盒。

距离罗卡消失，已经过去了整整72小时。

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找遍了东京所有的地下诊所，甚至威胁了黑道的中间人。

一无所获。

她就像是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个拥有几千万人口的钢铁森林里，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藏起来，你是找不到她的。尤其是当她拥有那样一种为了爱而自我毁灭的决绝时。

「咔哒。」

玄关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我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在这个深夜，除了她，还有谁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僵硬地转过脖子，听到了那熟悉的、却又有些陌生的脚步声。

轻盈。规律。

没有迟疑，也没有那种总是小心翼翼怕吵到我的怯懦。

那个身影走了进来。

「……罗卡？」

我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打磨过。

她站在客厅的灯光下。

穿着离开那天的那件白色风衣，身上没有湿，手里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

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

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血迹，没有绷带，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奄奄一息。

「悟。」

她叫了我一声。

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

「我回来了。」

那个笑容很美。标准，温婉，嘴角上扬的角度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确。

但是，看着那个笑容，我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不对。

以前的罗卡，看到我这副憔悴狼狈的样子，早就哭着扑过来了。她的眉毛会因为共情我的痛苦而纠结在一起，她的眼神会因为我的焦虑而晃动。

因为她是我的镜子。

但现在。

在那双深海般的眼睛里，我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也没有爱意。

只有……无机质的平静。

就像是一潭死水，无论我投下多大的石头，都激不起一丝涟漪。

「你……去了哪里？」

我颤抖着站起来，想要走向她，却又不敢靠近。

「我去把‘坏掉’的地方修好了。」

罗卡放下雨伞，动作优雅地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像是设定好的程序。

她走到我面前，主动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悟，你感觉到了吗？」她轻声问道。

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依旧细腻。

但是……那种奇妙的「回响」消失了。

以前，当我触碰她时，我会感觉到一种电流般的连接，那是我们灵魂互通的证明。

但现在，我就像是在摸一块高档的仿生硅胶。

只有物理上的触感。没有任何情感的反馈。

「没有……杂音了。」

罗卡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这这一刻的死寂。

「你的恐惧，你的焦虑，你的那些尖叫声……我全都听不见了。」

她睁开眼，看着我的眼神清澈得令人绝望。

「太好了，悟。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会因为痛苦而让你担心了。我可以……一直一直留在你身边了。」

「你做了什么……」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茶几，「罗卡，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她微微侧过头，撩起了耳后的头发。

在那里，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多了一道粉红色的、细小的手术疤痕。

那是经眶额叶切断术改良版留下的痕迹。精准地切断了边缘系统与前额叶皮层的连接。

保留了智力。保留了记忆。保留了生活自理能力。

唯独切除了……「感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她微笑着，仿佛在谈论一次成功的整形手术，「虽然失去了共情能力，也失去了大部分的情感波动，但我还记得怎么做你的妻子。」

「记得？」

「是啊。我都记着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记得悟喜欢吃半熟的煎蛋。记得悟睡觉时喜欢朝右侧。记得悟在做爱时喜欢听到什么样的呻吟声。」

她向我逼近一步，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要确认一下吗？悟。」

那是一场只有肉体碰撞的性爱。

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尸奸。

我疯狂地要她。粗暴地，甚至带着惩罚性质地撞击她。

我想唤醒她。

我想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痛苦，一丝泪光，一丝哪怕是恨意也好！

「啊……哈啊……悟……好棒……」

罗卡在叫。

她的声音娇媚，呼吸急促，身体随着我的动作而起伏。

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极乐之中。

但是，我的心却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

她在演戏。

我是神经科医生。我能分辨出什么是生理性的高潮，什么是肌肉的伪装。

她的瞳孔没有放大。她的体温没有升高。她的阴道壁没有那种因为动情而产生的痉挛收缩。

她只是在大脑里检索着过去的数据库：

「现在悟的动作幅度很大 -> 应该发出高音调的呻吟 -> 应该抓紧床单 -> 应该露出迷乱的表情。」

她像是一台即使被砸碎了、依然忠实执行着最后一条指令的机器。

而那条指令就是：「做一个让悟满意的、完美的妻子。」

「停下……别装了！求求你别装了！！」

我崩溃了。

我猛地停下动作，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眼泪决堤而出。

「罗卡……你看着我！我是悟啊！你会痛吗？你会难过吗？你哭出来啊！！」

罗卡停止了叫床。

那一瞬间的切换令人毛骨悚然。

上一秒她还在意乱情迷地呻吟，下一秒她的脸就恢复了那种人偶般的平静。

她看着痛哭流涕的我，歪了歪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和困惑。

「悟，现在的表情是‘悲伤’吗？」

她伸出手，用指腹刮去我的眼泪，然后放在嘴里尝了尝。

「咸的。」她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数据，「根据我的记忆，这个时候我应该抱住你。」

她机械地伸出双臂，把我抱在怀里。

那个怀抱依然柔软，却不再温暖。

「对不起，悟。手术好像切除得太干净了。」

她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语气里甚至听不出一丝遗憾。

「我感觉不到你的悲伤了。但我知道你在哭。」

「所以……」

她看着我，露出那个完美的、空洞的微笑。

「请下指令吧，主人。为了让你开心，我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窗外的雨停了。

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怀里的这个女人。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顺从。那么坚不可摧。

她再也不会因为我的情绪而受伤，再也不会流鼻血，再也不会因为共情过度而崩溃。

她终于变成了我潜意识里最想要的那个——「不会坏掉的永恒人偶」。

我杀死了她。

用我那名为「爱」的自私，和名为「保护」的傲慢。

我赢了。我战胜了所有的不确定性，战胜了所有的分离焦虑。

我得到了永恒的安宁。

但我却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硬生生地挖空了一块。

那个曾经填满我孤独的「回响」，永远地消失了。

我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紧紧地抱着这具名为九条罗卡的空壳，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发出了无声的恸哭。

而她，只是静静地任由我抱着。

在那双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睛里，只有清晨苍白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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