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月末，天气开始转热，哪怕是在蒙特罗斯领，人们也能感到夏天正在逐渐接近。清晨的海雾变得更浓。等到太阳升起将它们驱散时，阳光也已失去春日的柔和，变得更加明亮和锐利。明媚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野蔷薇、雏菊和毛地黄烂漫地开在路边的石缝间、篱笆上和墙角，茂盛的橡树和七叶树在村镇中心投下深沉的浓荫。绿枝节要到了，村民们把新采的桦树枝条扎起，用来装饰门廊。然而，这片象征生机的翠绿，却让每个看到它们的年轻人都下意识地屁股一紧，卡里亚诺也不例外。

　　桦树条是一般家庭惩罚中最严厉的处罚，在卡里亚诺的年纪还不足以挨那根马鞭的时候也是如此。当然，当它落在男孩女孩们的屁股上的时候，并不是以现在包裹着浅棕色嫩皮的姿态。桦树条作为刑具，痛感远比藤条要夸张得多，它们更硬，弹性也更大。击打在皮肤上的冲击力远高于藤条，更何况它们总是被扎成捆，然后鞭打在光屁股上。

　　仅是如此，就已经足以让最缺乏管教的年轻人畏惧了，但桦树条真正可怕的地方还不在于此。桦树条非常难以保存，而且在使用的时候也特别容易断裂。一根桦树条，可能只能反复击打十到二十次。

　　因此，一个家风严谨的家庭，总会要求受罚者亲手制作接下来要使用在自己身上的桦树条。孩子们必须亲手挑选枝条，剥皮，晒干，然后把它们浸泡在盐水里足足两周。不难想象，这两周对于一个将要被惩罚的年轻人来说是多么的坐立难安。他们总会尽最大的可能约束自己的行为，试图得到宽恕，但事实往往不会如他们所愿。

　　有很多人认为人们在绿枝节前夕悬挂桦树枝条的行为与雷玛尔人本就严肃的民风不无关系。绿枝节，又称六月节，它的来源远远早于阿拉尼斯帝国统治这片土地之前，那时的人们用祭典来庆祝古雷玛尔神话中代表着桦树的女神的诞辰。

　　雷玛尔境内多桦树，在阿拉尼斯人到来之前，古雷玛尔的部落们就开始使用桦树皮造船，用以航行在雷玛尔境内的大小湖泊和河道上。相较于南部的维尔特姆地区，寒冷和饥饿始终困扰着古雷玛尔人们，年轻人跟随在年长的、有经验的人身后，学习着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是以，和热情奔放的维尔特姆人相比，雷玛尔人总是更严肃，更重视教育。

　　直到六月的到来，夏天的到来。古雷玛尔部落才得以庆祝自然的恩赐，他们庆祝赐予他们船只的桦木，庆祝赐予他们走兽的桦木林，庆祝将要在短暂的秋天结出的瓜果。即便在阿拉尼斯帝国统治时期，雷玛尔人皈依了圣教，人们也从来没有忘记他们的传统。自阿拉尼斯帝国解体后，纵然圣慰会不曾公开庆祝绿枝节，也从未阻止民间为此进行的庆典。

　　上个月卡里亚诺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蒙特罗斯爵士决定放过他之后，他又花了很长时间养好屁股上的伤。蒙特罗斯爵士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像卡里亚诺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和能将他们实施的活力，又格外的倔强，难以驯服。只有在顶着个又红又肿的屁股的时候才会听话几天。

　　等卡里亚诺能无障碍活动的第三天，他和彭斯就在没有主人们允许的情况下进行了一场决斗，说不清楚是谁先挑衅了谁。尽管使用的是训练用的木剑，但这种行为依然是被明令禁止的。卡里亚诺胜得很彻底，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彭斯摔倒在地上，盯着他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着。

　　“你怎么敢？”彭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本来站在一旁的坦尼森撸起了袖子，想要把这场非法决斗升级成一场非法斗殴。

　　“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彭斯。你想让他也掺和进来吗？”卡里亚诺用剑尖指着坦尼森问。

　　“停下，坦尼森。”彭斯沉默了片刻，拽住了他弟弟的裤子。让他弟弟把自己扶了起来。

　　诚然，在训练场上发生的事情不会逃过大人们的双眼。蒙特罗斯爵士足以从路过的卫兵和仆役的口中拼凑出事情的经过，任何辩解都将是徒劳的。蒙特罗斯爵士当着其他人的面将两个男孩狠狠训斥了一番，骑士科特跟在他后面，显得非常愤怒。尽管两个男孩都以自己最乖顺的样子听着训话，并承诺永远不会再犯。但没有人相信这话，就连他们自己也是。

　　毫不意外地，当天晚上卡里亚诺就出现在了那张熟悉的书桌前。蒙特罗斯爵士看着眼前那个背着手，低着头盯着地板的顺从的男孩，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屁股还没好几天，你就忘了上次的教训吗？”他的语气里似乎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不是的，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卡里亚诺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既然知道错了就把皮带拿过来，裤子脱了趴好。”

　　卡里亚诺拿起了挂在墙上的皮带，用双手把他递给了自己的主人，然后豪不犹豫地、熟练地褪下了自己的裤子，弯腰趴在了书桌上。卡里亚诺的臀部已经光洁如初，丝毫看不出上个月受责时候的恐怖样子。不过它马上就要重新变得红肿了，男孩心知肚明。

　　“错哪儿了？”这是蒙特罗斯爵士公式化的质问，皮带不留力地抽在卡里亚诺的臀峰处。

　　“对不起，先生。我不应该未经允许和彭斯比试。”卡里亚诺说，“我……不应该把您的惩罚只当作一种代价。”

　　“嗯？所以是明知故犯？”这一下抽在同一个位置。

　　“不是的，大人。我只是……”卡里亚诺想了一下，“对不起，大人，我想我是。”

　　“三十下，报数。”蒙特罗斯爵士没有难为他的侍从。在爵士停手之前，书房内只有皮带着肉的声音和卡里亚诺平稳的报数声。然后几乎像例行公事一般，卡里亚诺感谢了蒙特罗斯爵士的教导，爵士摆了摆手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的训练场上，卡里亚诺依然尽量避免坐下休息，不过彭斯也是。卡里亚诺注意到了彭斯那怨怼的目光，却完全没有在意。

【12】

　　不过自从那次发生在训练场上的小小的风波被解决之后，卡里亚诺一直在尽量避免惹得他的大人不满，这让蒙特罗斯爵士感到非常省心，其实他的确不擅长教育卡里亚诺这样的孩子。

　　相较于卡里亚诺的沉默与迂回，他更擅长对付那些趾高气昂的贵族子弟。在金流战争期间，蒙特罗斯爵士见识过太多这种傲慢的年轻贵族，他们自大且无礼，对他们的指挥官总是不甚尊重。而这样的人往往也会在鞭子落在后背的时候，很快地学会如何听从于他们的长官。

　　但卡里亚诺和他们不同，蒙特罗斯爵士记得和他的第一次见面，那个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安静地站在他的父亲身后，那双明显不来自于大陆的蓝绿色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潭水，沉默地听着他和他父亲的交易。

　　卡里亚诺确实是一个相当寡言的人，他表现得总是那么的顺从，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贵族男孩，他很少会抵抗甚至争辩。面对惩罚时他也很少会哭泣和求饶，而是用一声声对不起代替。他的道歉可能出自真心，但他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但卡里亚诺终归只有十七岁。蒙特罗斯爵士注意到，最近他的侍从在单独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总在以一种小鹿般渴求的目光偷偷看着他。他知道这是男孩想讨些什么的表现。有时候卡里亚诺会试探性地开口，但总是在开头后就停止或者自己岔开话题。

　　于是在六月上旬的某一天，卡里亚诺在蒙特罗斯爵士的房间里向他汇报工作。蒙特罗斯爵士终于“厌倦”了年轻人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蒙特罗斯爵士的房间位于主楼梯的对面，那是一个符合他身份的豪华房间，卡里亚诺的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无不透露着蒙特罗斯家历史的厚重感，那来源于历经数代的财富和权势的累积，可蒙特罗斯家最后的子嗣最终没能使用这个房间，相较于住进主楼古板的主卧，他们也更愿意流连于城市内装饰奢华的妓院内部。

　　蒙特罗斯爵士的床被设置在地台上，那是一张由上等胡桃木打造的、巨大的、带有厚重帷幔的四柱床，帷幔由厚实的羊毛布制成，颜色是蒙特罗斯家传统的祖母绿色，即便有风，也几乎吹不动它们。几张柔软的床垫搁在床板上，上面覆盖着染好的棉布床单。厚重的羊毛毯在床尾处叠得整整齐齐。一张熊皮毯摆在窗前，它曾经是老蒙特罗斯爵士的猎物。

　　床的对面是一个雕刻考究的大理石砌壁炉，它面前摆放着一张矮桌和两张绿色的扶手椅。蒙特罗斯爵士现在就舒适地坐在其中一张绿色的扶手椅上。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本读到一半的书。

　　“你做的不错，但我没把你的嘴堵上，卡利。想说什么就说。”蒙特罗斯爵士用手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说。

　　“先生……”卡里亚诺被人戳破了心思，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如果你现在不说，就永远别说了。”

　　“大人您能不能，在绿枝节那天准许我去镇上。我知道我现在在禁足期间，但我……”一想到禁足的期限，卡里亚诺就感到非常绝望，如果真要等他还上那笔钱，他至少得在冬天才会被放出来自由活动。

　　平时他倒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尽管人们在表面上对他通常都是尊敬的、友好的。但在整个蒙特罗斯领，唯一一个能称得上卡里亚诺真正的朋友的人，只有镇上医生的儿子埃利奥。他没什么医学天赋，因此没能像他父亲那样前往首都念大学，但他总要跟在父亲的身边学习。

　　卡里亚诺从当侍童的第一天起就要负责帮蒙特罗斯爵士跑腿，他经常要前往镇上送信，或者帮爵士买些什么东西。这让他得以经常光临埃利奥父亲的诊所，那个和蔼可亲的医生会调制一种特制的草药膏，对于扭伤有着非常好的疗效。当然，对于男孩女孩们被打肿的屁股也是如此。

　　那是卡里亚诺第一次挨蒙特罗斯爵士的打，当时距离他来到蒙特罗斯领仅仅只过去了一个多月。蒙特罗斯爵士拿着那把木尺在卡里亚诺的光屁股上足足落了四十计，原因卡里亚诺早就忘记了，但那肿痛的感觉他一直都没有忘，小男孩的皮肤很娇嫩，当蒙特罗斯爵士打到最后几下时，小卡里亚诺甚至撑不住凳子。

　　没有得到任何怜悯，卡里亚诺第二天就被要求给镇上的执政官送去一封信。前一天晚上男孩几乎无法入睡，他又疼又害怕，也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只能带上自己刚拿到手的钱，在完成任务之后走进了街角的诊所。

　　医生本人不在，那天他去给一个腿脚不变的老人看病，诊所里只剩他八岁的儿子给前来买药的病人拿药。卡里亚诺走了进去，却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卡里亚诺不便的动作，和他同龄的埃利奥马上就看出了男孩经历了什么。

　　埃利奥马上从柜台里摸出了他父亲的那款特制药膏，也是被卡里亚诺戏称为最好的伙伴的那一款，把他交到了卡里亚诺的手里。他甚至还自嘲似地推荐道，“每次我被我爸揍屁股，这东西总是最好用。”

　　慢慢二者就熟络了起来，医生马蒂亚斯是个善良的人，他从来不在乎病人们的出身。即使是贫穷到拿不出药钱的新大陆移民，他也会接受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的赊账。埃利奥也是如此，哪怕是他们的初次见面，埃利奥也没在乎过卡里亚诺的出身。

　　直到卡里亚诺向他正式介绍自己，埃利奥才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某个商人家庭里笨手笨脚的小杂工，或者被别人抓了个正着的可怜的小贼。而是一个有着贵族姓氏的，本地领主的侍童。

　　但这当然不会影响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医生马蒂亚斯在本地也颇具威望。在和埃利奥相处的时候，卡里亚诺总是比在庄园的时候自在得多，只不过上个月埃利奥跟随他的父亲前往首都参加讨论会，到这个月才会回来。

【13】

　　几乎每一年，卡里亚诺都和埃利奥一起度过绿枝节。尽管在仆人们之间欢庆绿枝节很常见，但蒙特罗斯爵士的庄园也像绝大部分的领主庄园一样，不会公开地庆祝绿枝节。因此卡里亚诺无需像在传统圣教节日那样，必须跟随在蒙特罗斯爵士身后，参加在庄园里举办的各式聚会。

　　在绿枝节那天，卡里亚诺会得到一整天假期，宵禁也会被适当地延后。尽管太晚回来依然会受到鞭笞，但时间却足以让卡里亚诺在镇中心晚上才会点起的巨大篝火旁玩上好一阵。卡里亚诺和埃利奥就坐在那附近的地上谈天说地。

　　“求您了，爵士……”卡里亚诺用那双楚楚可怜的蓝绿色眼睛偷偷瞄着蒙特罗斯爵士。

　　没人能否认卡里亚诺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就连彭斯和坦尼森也不行。源自大海另一边的瞳孔呈现出的更加鲜明的颜色，也确实要比旧大陆人沉闷的蓝灰色更加吸引人。

　　蒙特罗斯爵士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翻了一页书。他用余光瞥见他的侍从正用一只手揉捏着另外一只胳膊，正在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可以，不过别给我添麻烦。代我向马蒂亚斯医生问个好。”蒙特罗斯爵士同意了男孩的请求。

　　男孩的眼睛里马上就闪现出了惊喜的色彩，卡里亚诺甚至都藏不住语气中的欢愉，他由衷地赞美主人的仁慈，接连保证自己一定不会惹出来什么麻烦。

　　日子平稳地过去，在六月中旬的一天，绿枝节也如期而至。卡里亚诺在用完早餐之后就马上出了门。蒙特罗斯领内的小镇就坐落在码头的北方不远处，从领主的庄园沿主路前进，只需要半个小时的路程。

　　卡里亚诺行走在蒙特罗斯领的海港小镇街头，六月的温度还完全不能阻挡节日的热情，就连空气都仿佛是一锅煮沸的甜酒，洋溢着喧闹、生机与甜腻的香气。置身于这片喧嚣的热闹中，卡里亚诺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松弛。

　　空气中弥漫着烤蜂蜜蛋糕的香气、滋滋作响的烤肉油脂味、以及新鲜麦芽酒的清香。镇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堆虽未点燃，但已架设完毕，周围堆满了翠绿的桦树枝和野花编成的花环。鲜亮的彩带从屋檐垂下，在微热的海风中轻轻飘动。

　　孩子们尖叫着、欢笑着在人群腿间追逐打闹，手里攥着从家里偷拿来的盐渍果干。节日的家长们总是宽容的，这时候没有人会因为一点小事责罚孩子。年轻的男女们穿着自己最好的亚麻衬衫和洗得干净的裙子，毫无目的地三五结伴在街头闲逛。

　　卡里亚诺绕过人群，推开了埃利奥父亲的诊所的大门。门开着，他们已经回到蒙特罗斯领了。埃利奥正拿着扫帚清洁地面，而他的父亲，医生马蒂亚斯则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整理台面上的干草药。

　　“嘿！卡利！”埃利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好友推门走了进来。

　　“嗨，埃利奥。”卡里亚诺和他打了个招呼，又向着柜台后的医生说：“蒙特罗斯的阿利斯泰尔侯爵大人向您问好，马蒂亚斯先生。”

　　“承蒙大人的关照。”马蒂亚斯医生站起来回应，又对着卡里亚诺热情地说道，“你是来找埃利奥的？我自己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可以一起出门。”

　　“是的，先生。非常感……”

　　“得了吧卡利，你总是这么端着。”卡里亚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埃利奥拍了一把肩膀打断了。

　　卡里亚诺也不恼，反而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平时很难看到的灿烂的微笑。

　　“那我就不打扰了，马蒂亚斯先生。”

　　埃利奥也放好扫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诊所的大门。两个好朋友商议着要先去镇上的酒馆里吃个午饭，镇中心的这家酒馆要比码头上那家干净得多，食物也更加讲究。

　　卡里亚诺和埃利奥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因为是假日，本来很宽敞的大厅显得格外的拥挤。吟游诗人在角落里拨弄着鲁特琴，欢快的节奏引得人们不由自主地跺脚鼓掌。

　　“你最近怎么样，去首都那一趟还好吗？”卡里亚诺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开口闲聊。

　　“我倒是没什么问题，除了路过巴尔塔萨大学的时候。我敢说我家老爷子肯定还是想把我送进去，但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根本不是那块料。”一提到这儿埃利奥就有些垂头丧气。

　　“能去念大学总是一个好选择，不过跟着你父亲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应付我们这个小镇足够了。”卡里亚诺宽慰他的好友。

　　“不说这些，一提到这儿他就和我吹胡子瞪眼的。你最近怎么样？”埃利奥反问道。

　　“不怎么样，直到这个月我才敢好好坐下。”这下轮到卡里亚诺沮丧了。

　　“你做了什么？你家大人又对你动鞭子了？我不懂你们这些伺候大人物的，但是……”

　　“那倒也没有，总归是我活该。”卡里亚诺避开了这个话题，“但我最近会拮据一点。”

　　埃利奥从来没给别人当过学徒，但总听说别人家的学徒因为弄坏了师傅的什么东西而被残忍地责打，最后还要拿自己的工钱补上损失的部分。介于他们领主大人一贯的严厉程度，他猜测卡里亚诺可能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才挨了狠打，并没有坚持追问。

　　“实际上我现在还在禁足期间，所以大概有段时间不会来找你。珍惜当下吧。”

　　卡里亚诺就这样同埃利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卡里亚诺给埃利奥讲和彭斯的两次比试，而埃利奥则和卡里亚诺分享首都的趣事。说有一种来自新大陆的野兽正在被展览，他有四只角，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还说工会附近的面包坊里的姑娘有多漂亮。两个男孩许久未见，聊得相当开心。

　　直到一个装得半满的啤酒杯被人砸一般地搁在了他们的桌子上。卡里亚诺和埃利奥不悦地抬头，那是一个红着脸一身酒气的年轻男子，很显然是喝醉了。他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衣着华丽，卡里亚诺认得他，他来自于附近领地的卡文迪许家。

【14】

　　“你有什么事吗？”尽管卡里亚诺皱着眉头，但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礼貌。

　　“杂种……”那人说话因醉酒而含糊不清，“杂种怎么在这儿？杂种应该去地下室……”那人回头朝着隔壁桌另外几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说，“舔地板！”话音未落，他们一桌人便发出起哄般的笑声。

　　“我想你喝醉了，我相信老板会帮助你，现在请你离开我和我朋友的桌子。”面对他们赤裸的歧视，卡里亚诺却显得十分镇静。

　　“你们听到没有，伙计们。”那人朝他的伙伴们笑着说，“杂种让我们滚！”

　　“我在为本地的领主服务，我希望大家都能彼此尊重一些。”

　　埃利奥一直没有说话，和一个贵族发生冲突对一个平民来讲始终是不明智的。尽管对面不是冲着他来的，但他依然担忧地看着卡里亚诺。

　　“领主？蒙特罗斯？大家都知道蒙特罗斯养了一条杂种狗，你不会就是那条杂种狗吧？”

　　卡里亚诺没有因为侮辱而火冒三丈，或者至少表面上没有。他叹了一口气，打算和埃利奥离开这里。而对面却不想放过他们。

　　“因为蒙特罗斯自己也是一条野狗，他也敢叫自己是蒙特罗斯吗？”

　　“你必须对你脚下领地的主人有足够的尊重。你侮辱了我的主人，我有义务通过决斗来维护我主人的尊严。”卡里亚诺感到有些头疼，他希望这人还有一些脑子，以至于能让他用贵族得体的手段解决问题。

　　“杂种怎么配和我决斗？”那群贵族年轻人呢中又适时爆发出了笑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卡文迪许家的亚伦，维托·卡文迪许的儿子。”

　　卡文迪许家，卡里亚诺当然知道这个家庭，他们的领地就在蒙特罗斯领接壤，一直依附于另一边的大贵族莱德家。不过莱德家在国王莱奥波尔多二世和大贵族的明争暗斗之间始终保持着中立，并很早向国王一方示好，因此和蒙特罗斯爵士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冲突。

　　“我是卡里亚诺·马托斯，侍奉阿利斯泰尔·蒙特罗斯侯爵大人。我完全有权……”

　　“你妈妈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勾引你父亲和她上床？才生出了你这样的杂种？”

　　卡里亚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朝埃利奥使了一个眼色，埃利奥马上离开了座位跑出了门。果然，这群人只针对他。但卡里亚诺已经不想顾及这究竟是一群贵族青年醉酒后的出格行径，还是他们背后的卡文迪许家乃至莱德家有什么变动。

　　他们侮辱他的主人和母亲，并且拒绝以正常的方式解决问题。尽管卡里亚诺无数次和蒙特罗斯爵士保证他不会惹麻烦。但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卡里亚诺直起身，转了转手腕，然后往前来挑衅的那个男孩脸上打了一拳。

　　“你他妈的……”那人往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脸，嘴上骂骂咧咧。

　　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卡里亚诺的脸上也来了一拳。他的朋友们也赶过来帮忙。卡里亚诺没有还手，顺势倒在地上，用双手护住重要器官。他认为自己无疑会受到蒙特罗斯爵士的严惩，他不想把事情进一步扩大化。

　　好在埃利奥完美地理解了卡里亚诺的意图，不到一刻钟，执政官就带着几名卫兵推开了酒馆的大门，制止了贵族青年们单方面的殴打。

　　镇上的执政官和卡里亚诺很是熟络，作为小镇真正的管理者，他少不了要和土地的主人进行交流，而卡里亚诺则负责传达蒙特罗斯爵士的信息。

　　执政官还算喜欢这个男孩，卡里亚诺总是彬彬有礼并且举止得体，小镇上层阶级的人们都不否认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好骑士，无论他们是否在意卡里亚诺那难以掩盖的混血特征。

　　现任国王莱奥波尔多二世与他的父亲相比，对来自另一片大陆的移民要宽容得多。他甚至会承认拥有军功的新大陆人有完整的公民权。尽管他们不可能被受封，但依然有人在新旧两片大陆大大小小的冲突中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市民。

　　卫兵们迅速将年轻人们拉开，酒馆老板向执政官复述了冲突发生时的全过程，着重强调了他们对于领主的侮辱。当然，他也指出了先动手的是卡里亚诺。

　　贵族青年们的酒差不多醒了，他们后知后觉，有些人开始感到害怕。在一名贵族的领土上公开侮辱他，这无疑是一个非常“不得体”的行为，被他们的父亲知道可是要挨鞭笞的。

　　但最开始的那个男子除外，他像刚才一样自报家门，趾高气昂地命令执政官放了他。执政官当然不可能真的把一个贵族投入大牢，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会把这件事就此揭过。

　　包括卡里亚诺和埃利奥在内，所有参与此事的年轻人都被请回了市政厅，执政官要给他们的家人写信。以确保他们确切地知道自己家孩子的行径，并且至少派出一个仆人来接他们。马蒂亚斯医生来的很快，他甚至还拿来了伤药。

　　卡里亚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想待会儿管家马克就会来接他。他提议过是否要由自己亲自送信，但被执政官拒绝了。虽然最终面临的责罚可能是一样的，他不可能也没办法试图掩盖这件事。但待在这里，等人领他回去的感觉实在是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埃利奥坐在他一旁安慰他，医生的儿子拿着棉签，把他父亲拿来的药往卡里亚诺挂了彩的脸上抹。卡里亚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至少现在没有。

　　“卡利，蒙特罗斯爵士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埃利奥一边给卡里亚诺上药一边说。

　　“嘶……”卡里亚诺因为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知道。”卡里亚诺简短地回应，没有说更多的话，反而是在思考。

　　即使是喝醉了酒，这个卡文迪许家人的行为也过分反常了。不过他们的目的不像是单纯的为了激怒自己。而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暴露出了自己的本性。

【15】

　　但他现在应该担忧的不是这件事。蒙特罗斯爵士不会允许有人那么直白地侮辱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纵容自己的侍从在酒馆里与别人斗殴，更何况对方是一个贵族。

　　他能出门本就是主人的恩赐，卡里亚诺很明白这一点。他无数次向蒙特罗斯爵士保证自己不会惹麻烦，他在心里无数次盘算着，他当然知道自己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即便酒馆因为节日比平时要拥挤得多，哪怕对方不允许埃利奥离席，但酒馆的侍女或者老板也会很快地发现这场冲突。尽管他们不能直接介入，但马上就能通知执政官前来解决争端。

　　卡里亚诺清楚，蒙特罗斯爵士知道他完全可以意识到动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的大人最近很看重这一点。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胃像被攥起来了一样，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

　　但某一瞬间后，一种沉重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感突然攫住了他，那并非恐惧，亦非沮丧，而是一种深层次的厌倦。他往后仰，把头靠在墙上，用胳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卡利……”埃利奥轻声地呼唤他的朋友，卡里亚诺没有回应，也没有把胳膊拿开。

　　失去了视觉，让卡里亚诺其他感官得到了增强。他能听到窗外人们庆祝绿枝节的喧闹声，也能听到那个找他麻烦的人亚伦·卡文迪许正在用傲慢的语调和执政官争论。他能闻到六月空气中的青草味和花香，也能闻到屋子里墙角内的霉味。

　　他感到挨了一拳的左脸颊突突地跳痛；腰上好像也挨了几脚，闷痛中混合着一种酥麻。被埃利奥抹过药酒的地方冰冰凉凉，散发着一种好闻的草药味。他能听到好友关切的声音，但他没有力气回应。

　　随着“吱呀”一声，市政厅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了，听脚步声，大约有两三人走了进来。算算时间，应该是庄园的人收到消息赶来了。卡里亚诺用胳膊揉了揉眼睛，打算直起身。

　　“卡里亚诺给你添麻烦了，执政官。”

　　这是蒙特罗斯爵士本人的声音，卡里亚诺一惊，马上睁开眼睛站起了身。进来的三人中为首的正是蒙特罗斯爵士本人，他身后跟着卫兵队长加里和一个卫兵。一屋子的人都站起身向阿利斯泰尔·蒙特罗斯侯爵问好，包括亚伦·卡文迪许在内。

　　“我的人我就先领走了。”蒙特罗斯爵士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执政官，而是看向那几个闹事的贵族男孩。“我会赔偿酒馆老板的损失，不过事情本没有必要闹到这种地步，对吗？”

　　男孩们全都沉默着，卡里亚诺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从进门开始，蒙特罗斯爵士的目光就没在卡里亚诺身上停留过片刻。他和执政官寒暄了没几句，就转身离开了，卡里亚诺甚至还愣在那里。

　　“你在等什么？马托斯，过来。”加里队长提醒卡里亚诺。卡里亚诺这才缓过神来，快步跟上，他没有忘记悄悄和埃利奥挥了挥手告别。

　　卡里亚诺一直低着头跟着他们三人，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行人沉默地走到镇外的旅店前，蒙特罗斯爵士的马车就停在那里。卡里亚诺走在最后，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登上马车。让他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去也可以是惩罚的一部分。

　　“你在等我请你吗？”蒙特罗斯撩开了马车的帘子，没好气地问道。

　　卡里亚诺听到后马上爬上了马车，战战兢兢地坐在了蒙特罗斯爵士身旁。爵士依然没有看他，他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道歉。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子，不停地揉搓着手指。

　　从小镇回到蒙特罗斯爵士的庄园，乘马车只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卡里亚诺却感觉度过了一个世纪。没有人在看他，他也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他确实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而且他正在等待一个可以预见的教训。

　　尽管如此，卡里亚诺依然并不后悔挥出了那一拳。他确实有些害怕，但害怕的只是蒙特罗斯爵士的责打，是那些落在他身后的皮带和板子。他害怕蒙特罗斯爵士像上次那样惩罚他，他宁愿挨上一顿马鞭，也不愿意每天早上都趴在那张桌子上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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