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羽珊其實不是一個愛逞強的人——她只是，不太習慣麻煩別人。

特別是懷孕之後，她發現自己比以前更不願示弱。雖然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腳踝腫得連拖鞋都快擠不進去，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在提醒她「妳快要生了」，她還是習慣照著自己的節奏來。買菜自己去、掃地自己來，就連產檢也是一個人搭車過去，再慢慢走回來。

丈夫倒不是不關心，只是最近公司人手短缺，臨時得出差跑一趟南部，一走就是好幾天。家裡也沒什麼人可以幫她，一來她不太喜歡被念，二來也習慣了這種「有點辛苦但還行」的生活。

那天感冒剛開始的時候，其實只有一點喉嚨癢癢的。她以為只是冷氣吹太久，多喝熱水就會好。

但到了第二天，情況卻沒那麼簡單了。

咳嗽變得劇烈，鼻塞讓她整晚都睡不好，頭也越來越重。到了第三天，她開始發燒，體溫反覆在38度上下徘徊。她一邊咳一邊摸著肚子，總覺得寶寶好像也有點不安分，胎動變得明顯而頻繁。

但她還是沒有馬上去看醫生。

直到今天早上——

她醒來時頭痛欲裂，眼皮重得像吊著鉛塊，整個人虛到連站起來都覺得費力。喉嚨像吞了鐵刷子般痛到不行，還不時咳出乾燥的喘鳴聲。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小感冒了。

她坐在床邊喘了一會兒，緩緩站起身，摸了摸肚子，「等等，我們去看看醫生，好不好？」

肚子裡的寶寶沒回應，只是安靜地浮動著。

她撐著腰走到玄關，慢慢地換上外出的衣服。

她拿起鑰匙，吸了口氣，告訴自己只是去一趟診所、拿點藥、很快就會回來。就像之前一樣。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一次，會很不一樣。

蔣羽珊家住在郊區，一棟老社區裡的電梯公寓，附近雖然環境清幽、空氣不錯，但生活機能一直稱不上便利。

最麻煩的是看病。

最近的診所開車也得花個二十多分鐘，沿途要先穿過一段起伏不平的小路，再連接到市區的主幹道，中間還會經過一大片正在整修的工地，每次經過那裡，都得放慢車速，小心避開路邊亂堆的建材。

她沒太多力氣思考這些，反正路熟。

只是今天的自己，明顯比平常虛弱太多。

開車時，她的手握著方向盤總覺得有些發抖，掌心的力氣像是漏水一樣怎麼也補不上。她的視線也時而模糊、時而清楚，特別在陽光反射在擋風玻璃上的那一刻，整個人幾乎有種暈眩感。

「好像……有點太勉強了。」她咬了咬下唇，強迫自己專注在路面。

她不敢開太快，怕自己反應不及。每經過一個紅綠燈，她都會深呼吸一次，讓自己撐過去。

途中她咳了好幾次，喉嚨一陣陣抽痛，甚至還咳到眼角泛出淚水。她用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那裡依舊燙得嚇人。

車內一片沉默，只剩下引擎聲與她的喘息。

胎動似乎也變得有些頻繁，肚子裡傳來一記重重的頂撞感，讓她的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

「寶寶……我們先看完醫生，再回家休息，好不好……」她的聲音低啞而顫抖，像是在懇求，也像是在安撫自己。

總算，她的車開進市區，轉進那條她熟悉的小巷子，停在那家診所前。

這段路，比她以為的還要長、還要累。

她花了幾秒鐘才有力氣關掉引擎，坐在駕駛座上喘了好幾口氣，直到整個人稍微穩下來，才慢慢打開車門。

她不知道，剛剛那段「只是去看病的路」——已經是她近期最後一次穩穩駕車的時刻。

蔣羽珊下車後，撐著疲憊的身體走進診所，感覺每走一步，胸口的熱氣就更灼人一點。

冷氣迎面而來的瞬間，她反而打了個寒顫，身體像是失去了平衡的中軸，隨時都可能垮下來。

櫃檯前排了幾個人，但她沒力氣站著排太久，只能靜靜等後面那位阿伯先辦完。

終於輪到她，她湊近櫃台，把健保卡遞過去。

護士抬起頭，看她一眼，語氣雖然禮貌，卻帶著些許慌亂：「懷孕喔？現在幾週？」

「三十八。」她沙啞地回應。

「好，妳坐那邊等一下，今天人比較多，號碼到五十二了，妳是七十六號，等一下會叫。」護士快速輸入資料後，把號碼條和健保卡一起還給她。

七十六。

她低頭看著那張紙條，皺了皺眉。她平常來這間診所人都不多，頂多等個十五分鐘，今天怎麼像是過年大排長龍？

她勉強找了張靠牆的座位坐下，把包包放在膝上，掏出手機，慢慢滑著。

大多是一些沒頭沒尾的群組通知，還有幾個朋友傳來問她「怎麼這幾天都沒回」，她只是簡單回了句「重感冒，有點累」就放下手機，又因為喉嚨太痛，不得不拿出水壺喝了幾口。

時間像黏住了一樣，等得讓人煩躁。

她頭痛得坐不太住，不時換邊靠著牆，像在和體力賽跑。她不確定是自己發燒太嚴重，還是那空間真的悶，但她很快就開始感覺空氣變得濃重，連呼吸都有些費勁。

她時不時咳出聲，身邊的人有些尷尬地移開一點距離。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往前跳，從10:32變成11:05，再變成11:21——

終於，在她幾乎快要坐到神智混沌的時候，擴音器那頭終於傳來熟悉的聲音：

「七六號，蔣羽珊，請到第三診間。」

她努力站起身，腳下一陣發飄，但還是撐著牆站穩了。

從她走進診所到現在，整整一個小時。

診間的燈光比外面候診區還要刺眼一些，蔣羽珊走進去時，腦袋一陣發空，只覺得每道光線都直直扎進她眼裡。

醫生是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男醫師，戴著細框眼鏡，正低頭看著病歷資料。他聽見門開，抬頭瞥了她一眼。

「蔣羽珊……你懷孕三十八週了喔？」他確認了一次。

「嗯。」她聲音微弱，喉嚨彷彿還卡著那幾口咳嗽沒清乾淨的熱氣。

醫生點點頭，手中點擊著筆電鍵盤：「最近不舒服幾天了？」

「大概……三、四天。前兩天只是喉嚨癢，後來開始發燒，昨天晚上沒睡好，今天早上比較嚴重。」

「有測體溫嗎？」

「剛剛量了，三十八點八。」她壓著聲音回答，盡量不讓語氣聽起來太虛。

醫生點點頭，看了她肚子一眼，問：「咳嗽多嗎？有痰嗎？呼吸會不會喘？」

「有咳，不太有痰……走路快一點會喘。」

醫生沉默了一下，手指還在鍵盤上動著，接著說：「等等我聽一下呼吸音。」

說完，他抬起頭補了一句：「因為妳是孕婦，會跟一般人狀況不太一樣，我就大概聽聽，可能不太準，但我們簡單檢查一下。」

蔣羽珊點點頭，輕輕往上拉起衣服，坐直身子，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配合。

醫生拿起聽診器，動作並不粗魯，先靠近她背部兩側，再移到胸前肋骨邊緣。他的手沒碰到她，但冷冷的聽診器貼上衣物時，她還是打了個寒顫。

就在醫生專心聽診的時候——

她的肚子突然緊了一下。

不強，但明顯。

是一種熟悉卻又異常的收緊感，從下腹部慢慢攀升，像是某個無形的圈套忽然繫緊了筋膜。她眉頭瞬間皺起，手不自覺地撫向肚皮。

「怎麼了？」醫生注意到她的動作，停下聽診，問道。

「沒事……就是……好像有一點點宮縮。」她低聲說，話語間透著不確定。

「有規律嗎？剛剛之前有過嗎？」

她搖搖頭，「沒有……應該是太累吧，有時候坐太久會這樣。」

醫生沒有回應，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像是在判斷該不該多想。

「我開點藥給妳退燒止咳的，懷孕期間很多藥不能用，這邊選得比較保守。」他一邊說，一邊低頭繼續操作電腦，「如果發燒沒退或胎動變少，就直接去大醫院急診，不要拖。」

蔣羽珊輕輕點頭，身體仍因剛才那一下緊縮隱隱有些不安，但她還是勉強擠出一句：「好。」

她還以為，那一下宮縮只是巧合。

只是沒想到，這不過是開胃菜。

從診間出來的時候，蔣羽珊的腳步明顯比剛才更虛了些。

她坐回候診區，手上握著那張處方單，眼神有些飄忽。那一小陣突如其來的宮縮雖然沒有再出現，但她總覺得身體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

不確定是因為剛剛那一下嚇到自己，還是體力真的撐不太住了。

她又咳了幾聲，喉嚨像燒過一樣乾痛，頭更沉重，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在腦門上。

原本她以為看完醫生就能馬上拿藥走人，但她忘了——這間診所今天人特別多。

等叫號機上的數字慢慢跳著往前推進，她才意識到——領藥的人也擠成一條長龍。

「七六號，請稍後等叫號領藥。」櫃台護士看起來也有點忙不過來，聲音都變得有點倉促。

她只能繼續坐回座位上等。

時間像被拉長的橡皮筋，一點一滴地被拉扯，慢得幾乎讓人煩躁。她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已經快中午了。

她低頭看了眼肚子，輕聲自語：「等一下就回家休息了……等一下就好……」

寶寶沒什麼反應，只有輕輕翻了一下身，像在肚皮裡轉了個方向。

她不確定那是正常的胎動，還是某種預兆。

終於，在她坐到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號碼終於叫到她。

「請零七六號至二號櫃檯領藥。」

她撐著椅背慢慢站起來，走向櫃台，雙腿一陣發飄，額頭也開始有點出汗。

「這邊是退燒藥、止咳糖漿，還有一點輕微的消炎成分，記得餐後吃，孕婦可用，沒問題的。」藥師快速說明完，遞給她一袋藥。

「……謝謝。」她聲音虛弱，伸手接過。

她的眼神飄向診所外——天空陰沉沉的，像是隨時會下雨。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該馬上回家。

但她知道——自己，真的撐得有點吃力了。

蔣羽珊站在診所門口，藥袋還握在手上，站了好一會兒都沒動。

她知道自己得先吃點東西，才能把這幾種藥吞下去，尤其是那包退燒藥，不配食物下肚，反而可能刺激胃。

可問題是——她根本沒胃口。

而且站在診所前望出去，這條市區巷弄雖然熱鬧，但到了午餐時間，各種選擇反而讓人難以抉擇。小吃店、便當店、手搖飲、早餐店改賣午餐……她站在原地幾分鐘，卻一樣都不想吃。

「不然……買碗粥好了？」她喃喃道，腳步緩慢地往巷子裡的一家老店走。

才走了沒幾步，她的下腹突然又一緊。

那感覺不像是單純的撐或漲，而是從體內向外收縮的那種壓力——熟悉、突兀，而且不受控制。

她整個人停住，扶著路邊的電線桿深吸一口氣。

「又……來了……」她皺起眉頭，輕輕捧著肚子。

這一次，比診間裡那下還明顯一些。

不是劇痛，但明確——真的，是宮縮。

她沒立刻慌，只是心頭閃過一絲陰影。或許只是身體太累了？又或者，是肚子餓了？她不想馬上往壞的方向想。

這種情況，在孕晚期有時也會有吧？她強迫自己冷靜思考。

等那一陣壓力慢慢過去，她才再次站直，調整呼吸。

「吃完飯再說……吃完藥應該就會好點了。」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然後繼續往前走。

只是，她沒發現——剛才那一下，不只是身體的抗議，而是一個警告。

蔣羽珊順著巷子慢慢走，一邊掃視著兩側的店家招牌。

香氣四溢的小吃店人滿為患、便當店外排了好幾個外送員、早餐店改成的熱食攤子只剩一種不太熟悉的料理。

她站在路邊反覆猶豫，一方面不想吃太油的，一方面也怕等太久，怕體力撐不住。

最後她選了家看起來乾淨又安靜的小麵館，店內沒太多客人，看板上寫著「簡單湯麵，清淡不膩」。

「這個好了……湯的應該比較容易入口。」她心想，緩緩走進店內點了一碗陽春麵，附一碟青菜。

坐下後，她靠著椅背深呼吸，感覺終於可以喘口氣。

但等餐的過程，又讓她時間感被拉長。

牆上的電視放著早午新聞，她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空氣悶得難受。

就在她發呆地盯著牆角時——

又來了。

那種由內向外擠壓的鈍痛，從下腹深處緩慢收縮起來。

這次比前兩次更持久，感覺像整塊肌肉都被緊緊擰住，撐得她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她的呼吸瞬間變得不穩，整個人往後靠去，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扶住肚子。

這種感覺……不太像只是過度疲累。

她皺著眉頭，愣了幾秒後，終於低頭掏出手機，打開計時器與備忘錄，快速輸入一句話：

「第三次宮縮。時間：11:59」

打完後她又多補一句：「不算很痛，但有壓力感。持續10秒左右。」

她盯著螢幕發呆了一會兒，喉嚨乾到說不出話來。

這不是第一次孕晚期的小收縮，但這麼短的時間連續三次……她開始感到一絲真正的不安。

「吃完麵就回家吧……應該還來得及……」她喃喃說道。

但她知道，那句話，其實說不太出口的底層意思是——她不確定，還來不來得及。

餐點端上來時，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湯頭清清淡淡，聞起來有股熟悉的薑味，蔣羽珊心中莫名安穩了一些。

她慢慢拿起筷子，小口地夾著麵條吃下去。味道不算特別美味，但溫度剛剛好，對她乾燥灼痛的喉嚨來說，是一種少見的慰藉。

每吃幾口，她就停下來休息一下。雖然體力還是差得可怕，但至少——那令人心悸的宮縮，從她坐下來到現在都沒有再出現。

整整十多分鐘，她的肚子安靜得反常，甚至胎動也比之前少了很多。

她不確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她告訴自己：「應該只是吃了點東西、坐著休息了一下，身體也緩過來了。」

她喝完最後一口湯，小心地把餐具放好，然後撐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身體還是有些發飄，但比剛剛好多了。

她將外套穿回肩上，背起包包，一手拿著藥袋，邁步走出麵館，空氣中帶著午後的微微濕氣，天空仍然陰沉。

她往診所方向走回，順著小巷轉入停車場的方向。

步伐緩慢卻穩定。

她一邊走，一邊回頭望了一眼那家麵館，輕聲說：「好像真的有比較好一點……」

但她沒注意到，自己的手，下意識地又放回了腹部——那裡，正在不易察覺地，緩緩收緊。

蔣羽珊穿過巷弄，沿著熟悉的路線慢慢走向停車場。

這段短短的路平時幾乎不覺得什麼，但今天每走一步，她都要刻意集中精神，才能不讓自己的腳步顫出節奏。

終於，她看見那台熟悉的小車停在角落的位置，孤零零地安靜著，像是等了她一整個早上。

她稍稍鬆了口氣，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手指還帶著點微微的顫抖。

但她才剛走到車門旁——

下一秒，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宮縮像巨浪一樣，毫無預兆地攫住她整個下腹。

「……嗚……！」

她根本來不及發出聲，只能猛地吸了一口氣，身體幾乎當場失控地彎了下去。

她的左手本能地撐在車門上，右手原本拿著的鑰匙卻因為劇痛一瞬間鬆開，「叩」一聲掉在腳邊的地上。

那痛感與先前幾次完全不同，不再是溫吞的壓迫，而是像某種沉重機械正在她體內碾壓、扭曲。

她整個人蜷曲著，頭垂低、額頭冒出細汗，眼神空白地盯著地上的鑰匙。

她連撿都撿不起來。

呼吸斷續，喉嚨裡只剩下隱隱的哼聲，像是在壓抑某種巨大的叫喊。

她的雙膝顫抖，幾乎快站不穩，只能靠著車門死撐，彷彿那扇冷冰冰的鐵門，是她與失控之間最後一道防線。

那一下——明確、強烈，而且無法忽視。

她再也無法假裝這只是孕後期的假性宮縮。

那陣劇痛持續了將近二十秒才稍微退去。

蔣羽珊靠著車門大口喘氣，額角都是冷汗，手還微微顫抖。她咬緊牙關，慢慢彎下腰，勉強把掉在地上的鑰匙撿了起來。

「不行……我得回家，不能再拖……」她一邊說，一邊強撐著打開車門。

坐進駕駛座的瞬間，她整個人幾乎是虛脫地倒進座椅裡。

但剛一坐穩，還沒發動引擎，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頭，開始發昏了。

不是劇痛那種，而是像熱水悶著腦袋一樣的昏沉，連眼皮都變得沉重。她的呼吸變得緩慢，胸口微微發悶。

她皺著眉低聲咒了一句：「……藥……剛吃完……」

她忽然想起那包退燒藥上的標籤——服藥後可能會有嗜睡或輕微頭暈現象。原本她還以為自己體質一向耐藥，沒那麼容易出現副作用。

但現在這種情況……恐怕是吃藥加上身體本來就發燒、又剛經歷了一波強烈宮縮，整個人正處於極度脆弱的狀態。

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握緊方向盤，深呼吸幾次，像是想把意識從暈眩裡拉回來。

「只要撐到家……就沒事了……」她喃喃地說，右手顫顫地插入鑰匙，轉動點火。

引擎啟動的聲音轟然響起，卻像是提醒她——這場真正的險途，現在才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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