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岁月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1301年，华法琳逃回了那座被自己遗弃多年的画室，那里已成一片废墟，却始终没有人纵火将那里的一切烧尽。在依然一尘不染的第十三扇窗户前，华法琳拨开自己的刘海，在额头上发现了自己的第一道皱纹。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华法琳被熟悉的怪物嘶吼声唤醒。等她打开前门时，只看见了绿发菲林离去的背影。两个文件袋被留在了华法琳的房门前，一个沉得惊人，另一个则几乎什么都没装，就和黎博利的羽毛一样轻。

1311年，华法琳鼓起勇气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四沓凯尔希亲自起草的报告，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解释了白面鸮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对自己做的事情。她盗走了那个项目的最终成品，制造出了自己的无限复制。她的“女儿”们被现代学者命名为黎斯族。她们被赋予的真正使命，华法琳猜到了。

1352年，华法琳放火烧掉了画室，把自己锁在了最深的一扇门内。火舌烧到她裸露的脚背时，她下意识地逃跑了。当她在山坡顶端的石头上苏醒时，她发现自己的右手死死攥着那个从未打开的文件袋。

1411年，华法琳从长眠中苏醒。

1412年，华法琳见了凯尔希最后一面，此时的她还在犹豫不决。

1420年，华法琳结识了生命中的第一名黎斯族恋人。她叫菲塔，十九岁，爱好园艺，死于器官衰竭。华法琳没有保留她的照片。

1469年的一个夏日，华法琳在阳台上吹风。

1673年，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在一个七月的黄昏，华法琳打开真空包装，抽出陈旧发黄，堪称文物的文件袋。文件袋里面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标准信封，仿佛有薄荷香味。打开信封，摊开信纸，信的主人只在正中央写了一句极短极短的话。哪怕为了送达这句话，底下的信纸已经跨越数个百年。哪怕为了写下这句话，写信人已不知度过多少个漫长的深夜，在一张又一张作废的稿纸前将自己的情感榨干。

弥留之际，她去掉了信里无意义的数据陈列，去掉了所有的修辞手法，去掉了憎恨与悔恨，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装饰，只保留了语言最原始的形式：

“我会等你。”

2853年11月3日凌晨，殖民船发射当天。当这一天的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华法琳抽出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

当她抽第一口的时候，已被遗忘的肉体的温度重新鲜活起来。抽第二口的时候，昼与夜仿佛神经错乱一般，在她的眼前不断跳着旋转的圆圈舞。黑与白的舞者，黎明以后是黄昏，黄昏以后是黎明。无穷无尽的昼夜交替，无穷无尽的时光流淌。宇宙收缩，行星逆行。在那神秘莫测的时之回廊中，唯有那名为永恒的和声回响着，向人类的怯弱投下嘲讽。

“对不起哦。你讨厌的那个传说，其实是真的。而且，我早就知道那个密钥只有由我来说才能生效。”

靠近对方的身边，华法琳以犯罪者的心境轻声说道。

“现在，就让一切画上句号吧。”

茫茫泰拉大地，黎明的边界正向着她们的位置逼近。金色染遍了东侧的天际线，高耸的玻璃建筑反射出光。分娩中的白昼。

她盖着华法琳的外套，在长椅的另一侧打着呼噜。无声的车群掠过低空，车灯闪烁，如同星辰在河道漂流。最后一只没有飞走的羽兽悠哉地浮在湖面上，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东西。华法琳拔起一根草，想象它是一朵蓝色的蔷薇花。

羽兽扇动翅膀，从湖面飞了起来。它顶着风悬停了片刻，如慢放镜头一般，凝固在了空中。

花被放进了她的手里。她睁开眼睛，金色的眸子眨了眨，仿佛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

太阳出来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溶解，就连身体的知觉，也一并被染为白昼的颜色。在这片朦胧的空间中，有且只有她与华法琳两人。仿佛只要不开口，这一刹那就能永远持续下去。仿佛只要什么都不做，这一刻的温暖就能蔓延至时间的边境，成为永恒。

但华法琳还是站了起来。为了将她最后的表情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为了这一刻，华法琳已经逃亡了一千七百年。身体与思维准备就绪。每个细胞，每个神经元，每寸皮肤，每根毛发，每次冲动，生命中的每次悲或喜，每次黎明与落日，每次火焰烧灼，每次悔恨，都聚集在一起，做好了说出那句话的准备。她已经在夕阳下做了无数次练习，但此刻却是太阳即将升起的5时57分。在这最后的关头，她的嘴唇颤抖了，久久未能发出句子开头的第一个音节。

突然，白面鸮握住了华法琳的手，分明地对她微笑。那一刻，华法琳觉得自己不再迷路了。

于是，华法琳拨开对方的银色长发，用此生最坚定、最沉着的语调在她耳边说道：

“永别了，乔伊丝。”

羽兽调转方向，径直地朝着那温暖的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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