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tal

探窟的過程發生意外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事情。仗著精神隸屬機的優勢，總是謹慎的波多爾多在遇到非得親身體驗不可的狀況時，偶爾也會展開一些膽大妄為的行動，只要能夠交換到值得研究的情報，捨棄自身的肉體絕對是個划算的交易。

於是就成了現下這幅光景──波多爾多的腹部被未曾接觸過的新種原生生物咬出一個血窟窿，傷口幾乎要穿透到背部，在大量失血的狀況下波多爾多很快的就昏迷過去，依照這個損傷的程度，這具肉體勢必有替換的必要了。

在比起重傷的波多爾多下場更加慘烈的原生生物屍體上採集了各種實驗檢體後，古艾拉優先回收了波多爾多身上的白笛與面罩，最後才扛著這個即將被淘汰的祈手回到前線基地。

將波多爾多的裝備放在平常用於替換身體的房間，古艾拉將半死不活的祈手帶到了加工場，以這個傷重的程度，救治的話太耗費工夫，通常會選擇捨棄掉，但他仍替傷口做了簡單的包紮和麻醉，至少讓身體的原主人能好過點，只是漸趨微弱的呼吸明顯地昭示了這名祈手最後的下場。

等等旦那進來會對他說什麼呢？這次能夠獲得關於深淵的嶄新資料都是你的功勞？這一切都是為了見證下一個黎明？……不管說什麼，這人大概是無福消受了。古艾拉一邊在心裡揣摩著波多爾多的口氣一邊解剖著剛才收集到的檢體，儘管身旁有個隨時會斷氣的傷患，他仍是表現地一派輕鬆，畢竟祈手本質上就是波多爾多的替代品，而身為其中一員，古艾拉早已習慣了生離死別的場面，祈手們的肉體消亡都是為了延續波多爾多的不朽，明白了這點自然而然就會對隨時降臨的死亡感到麻木。

但波多爾多遲遲沒有現身。

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古艾拉停下手邊的動作，決定到精神隸屬機那裡看看狀況。一路上還是沒有遇見戴著熟悉面具的波多爾多，是被什麼耽擱了嗎？還是……

古艾拉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事情不會這麼剛好的，特級遺物能夠被稱作特級遺物肯定是有其過人之處，哪有說故障就故障的道理？雖然試圖說服自己，他仍抑制不住內心的不安，步伐隨之加快，到最後幾乎是用衝的闖進了管理精神隸屬機的機房。

映入眼簾的是在操控面板上飛快移動的四隻手腕──以及始終閉合著的精神隸屬機，

「……故障了？」古艾拉問。

「我不知道。」負責管理特級遺物的四腕祈手的回答十分含糊，他連看也沒看古艾拉一眼，四隻手不斷地在發亮的面板上交錯著，而精神隸屬機卻像是斷了線一樣，彷彿沒有接收到繁雜的指令中的任何一筆，僅僅只是萎縮在那，黯淡無光的看起來就像是一朵沒能綻放便先凋零的花苞。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在卿離開後三小時，原因不明。」

推算了時間正好是被原生生物襲擊的時候，古艾拉的心底一沉。

「可是旦那……旦那現在……」

「……我知道。」

「要是沒能轉移的話……那不就……」

四腕祈手陷入沉默，操作零件的機械聲聽起來卻失去了平常的節奏，顯得凌亂又急躁。

古艾拉急奔回到加工場，重傷的祈手仍躺在那，面無血色，胸口也沒有起伏。

他伸出手探了探鼻息。沒有呼吸。

他又將手指按在手腕的動脈處。沒有脈搏。

他不死心地俯下身將耳朵貼在胸口。沒有心跳。

沒有生命跡象。

※

距離精神隸屬機故障已經過了幾天，波多爾多的精神仍沒有在任何一個祈手身上覺醒，頓失龍頭的前線基地陷入了一片混亂，沒有人能夠確定黎明卿是否已經消逝在深淵之中。

古艾拉前往波多爾多替換裝備的房間，放在桌上的遺物都維持著意外發生當天的原樣，他僅僅取走了白笛和面罩，回到了加工場。一路上古艾拉的腳步虛浮，自從波多爾多消失過後，他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了，只有早上實在耐不住飢餓才勉強吃了點行動食物，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經到達了極限。

祈手──現在仍算是最後的波多爾多──的屍體還放置在加工場內，即使加工場內的溫度本就偏低，也無法阻止屍體腐爛，飄出令人作嘔的臭味。

古艾拉把面罩重新戴在屍體的頭上。儘管知道希望渺茫，內心仍暗自期待著那道熟悉的紫光能再度亮起，畢竟這裡是深淵──是連不可思議的奇蹟都會出現的深淵。

而奇蹟當然沒有發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失去他唯一的信仰了。

在還沒意識過來前眼眶就已經濕成一片，淚水無聲地流淌過面具的內側，最後從底部溢了出來，全落在波多爾多的胸口上，淺灰色的內襯被打濕出一個深色的印子，上頭原本沾著的血跡也跟著暈開。

強烈的悲傷鋪天蓋地朝他襲來，全身上下都被這股猛烈的情感撕扯著，把他始終藏在心底的愛慕給掏空，使他心臟麻痺，連著周遭的肺都被貪婪的汲取，讓他感到窒息，又像是嫌不夠似的一路往下來到了胃，逼著裡頭的東西都翻騰起來。

幾乎是直覺反應地掀起了面具，但還來不及摀住嘴時，胃裡的東西一瞬間淹上食道，無法克制地湧出嘴裡，全吐在了地上，米黃色的糊狀液體還夾雜著少許尚未消化完全的行動食物4號的碎塊，接著彷彿要把五臟六腑全嘔出來一般吐了好幾次，直到胃裡什麼也不剩，最後從嘴裡出來的，只剩下膽汁的苦澀。

好不容易停止了乾嘔，淚水、鼻涕和唾液在古艾拉的臉上糊成一片，他顫抖地拉起波多爾多早已失去溫度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好幾次想張口說些什麼，卻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全化作細不可聞的嗚咽。

等到那些斷續的抽泣與混濁的喘息都平息下來後，他才在一片死寂中艱難地從齒縫中擠出他這一生最誠摯的懇求。

「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他從未想過離別竟是如此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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