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九点，荒川真斗正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春日一番的保健室正迎接着一位让他手足无措的客人。

　　“真是不好意思这个保健室什么也没有，我平时也不怎么喝茶。”用一次性纸杯和白开水招待学生家长显然失礼，考虑到这一点的春日一番在旁边放上了两袋一番煎饼。“啊，这是上周我去横滨买的，听说很受欢迎呢。真是不好意思茶水很寒酸就用这个来凑合一下吧……”

　　泽城丈看着那红色的标签贴纸，又看了看校医那奇怪的红色西装裤——作为教职工来说选这个颜色的西装实在是有些张扬，可是配合上对方那浮夸的发型，反倒完成了微妙的和谐。

　　“啊，我知道这个。昨天真斗还有带回来呢，是学生之间也很流行吗？”荒川真澄在今天早上才从泽城丈艰难的表露中捕捉到了大概的中心思想。对于真斗的事他竟然没有多少实感，平常的交流不涉及这方面——说到底到底有多少交流呢？

　　“互相打招呼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泽城丈说：“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意思。”

　　“哎呀…这个…”春日一番冷汗直流。但无论对方此时讲什么，他恐怕都没有什么能辩解的话。说到底一般来说发生这种事，身为老师他应该尽早离职吧，在事情发展的更可怕之前。

　　但那种事他做不到，原因反而又落回到自己的私心。

　　“真斗经常和我提起您呢。”春日一番心底里做了深呼吸，“说在家里最喜欢您了。”

　　荒川真斗没这么说过，但春日一番理解到的是这样的。

　　泽城丈听到这种话的表情变得肉眼可见的不自在起来。“不，我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对过于简单的褒奖十分不坦诚这点，真斗和泽城倒是很像。

　　荒川真斗今日照常来上课，他甚至没有和目的地一样的父母同时出门。从黑漆漆的车上下来时，今日的心情反而格外的轻快。

　　仿佛终于要被撕开的假面，沉闷已久的家庭氛围将要迎来的这阵暴风雨。

　　——今日万里无云，晴空万里。无论作为什么的开始，都是个不错的好日子。

　　2.

　　泽城暂且离开了。

　　“我其实还是认为，应该是有什么误会。”荒川真澄说，“真斗一直没什么同龄人朋友，大概是这个原因……不过我听丈讲起来，和老师亲密过头应该也会有些不好的影响。”

　　“亲密过头啊…”春日一番维持着一点僵硬的笑意，一片空白的大脑逡巡无果，冰凉的体感强硬的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站在阎罗殿的门前。

　　“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春日一番听见自己说，“请千万不要责怪他。”

　　就算再怎么乐观，到这时也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吧。荒川真澄叹了口气，说：“春日先生，你喜欢真斗哪里呢？”

　　“这个……”春日一番抱臂思考起来。“他很单纯，该说是直白吗？”保健医沉思的样子十分投入，像是想要尽量寻找一个优雅的词语一般，溢美之词流于口舌可能也不足够。“我总是不自觉就变得对他认真起来，作为大人来说，这真是让我没办法直说出口的事。”

　　正因为过于认真和爱护，反而犯下了荒谬的错误。荒川真澄突兀的露出一点笑意，说：“这种事，应该在更年轻的时候就做吧。”

　　“哎…这个就…”春日一番苦笑，“要我直说的话……”他踌躇起来，双手合十像祈祷一般，“像这样，更早的时候…我还没认识真斗呢。”

　　“你倒是很有勇气呢，竟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荒川真澄说：“丈同我讲的时候，我以为他非杀了你不可了。”

　　“那看起来倒真不像是开玩笑。”春日一番想起泽城丈那恐怖的表情，在那双眼睛里与其说是能看到清晰可见的憎恨倒不如说已经可以直观的看到地狱的景象。

　　若不是法律狡猾的还保有他拥有生命的权利，恐怕泽城早就把他碎尸在东京湾——像难波说的那样。

　　“我来告诉你一些过去的事吧，春日先生。”荒川真澄说，“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有一段格外好的感情，我就是要说这件事。真斗在这方面，也许果然是更像丈了些。”

　　春日怔愣着，听到那件多年之前的旖旎邂逅。

　　3.

　　昨天晚上荒川真斗也已经遭受了的询问，荒川真澄仍在这事上缺席。

　　“你就那么讨厌他吗。”荒川真斗向身后的泽城丈发问。“我有点想不明白。”

　　“……”泽城丈没有回答。

　　“因为在我看来，父亲也不是什么很好的人。”荒川真斗直言，“说到底，你们两个的年龄差的不是也很多吗？”

　　泽城丈在这瞬间感到身体冰凉。像是多年前的歧路这会儿才走到尽头发现只是一条无法通行的死路一般。

　　可是真斗又在追问：“你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吗？虽然父亲对你没多好，我会有分寸的，那家伙很笨，也不会占我的便宜……”

　　这种事情不能抱着玩乐的态度。他本想这么说的。但如往常一样，这样教育性的话语，他没办法以自己的立场说出口。

　　泽城轻叹一般的语气说：“我看起来乐在其中吗。”

　　荒川真斗沉默了一瞬，但他永远不是会反思自己措辞的人。

　　“不，你很累了。”他补充说。他看着泽城丈，说：“我看得出来。你继续装模作样的把我当孩子也无所谓。但没能在我面前演的轻松，这也是你的失职不是吗？”

　　他轻轻笑起来，“不如说原本你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因为老爹很喜欢你所以不知不觉也得意忘形了吧？”

　　“坦诚吧，荒川真澄确实给了你一个看起来很需要你的家庭不是吗？”

　　那样装模作样的情景，他早就已经受够了。

4.

　　保健室的门在荒川真澄和泽城丈身后关上，留下春日一番独自面对一室寂静和两个几乎没动过的一次性水杯。空气里凝固的，还有诸多他无法给出满意回答的尴尬。

　　春日一番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他瘫坐在办公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单调的日光灯管。刚才的对话像一场高强度的精神角力，虽然他似乎暂时没有被当场判死刑，但前景依然不太明朗。

　　荒川真澄的态度很微妙。他看起来并没有暴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好奇，但那种平静底下潜藏着什么，春日一番完全没底。出于真斗并不怎么愿意提及的原因，春日一番更没办法多加猜测。其实他认为自己会和对方合得来的，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境下认识的。

　　而泽城丈就算没怎么说话，但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有分量，那双眼睛里审视的寒意，让春日一番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脖颈发凉。

　　“像这样，更早的时候…我还没认识真斗呢。”——自己当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简直是蠢透了。可那偏偏是实话。在遇到真斗之前，他的人生谈不上规规矩矩，起码也勉强算得上遵纪守法道德良好了。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荒川真斗发来的消息。

　　「他们去找你了？」

　　简短，直接，带着他一贯的风格。

　　春日一番拿起手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该怎么回复。承认吗？然后呢？真斗会怎么反应？他不想让真斗担心，或者说，不想让真斗因为这件事而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最终，他回复：「嗯，刚才离开了。没事，别担心。」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过来：「下班后等我一下。」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拒绝。春日一番看着那几个字，仿佛能看见真斗抿着唇、眼神执拗的样子。他苦笑了一下，心里那点因为家长来访而产生的慌乱，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担忧、无奈，以及一丝无法否认的、被需要的暖意。

　　放学铃声响彻校园不久，保健室的门就被不太客气地推开了。荒川真斗的轮椅停在门口。即便走路不方便，但他就算坐轮椅似乎也有能踏平一切的气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扫过春日一番，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他们说什么了？”真斗被春日一番推进来，关上门后，直接切入主题。

　　春日一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看起来是大概知道了我们的事。荒川先生问了我……喜欢你哪里。”

　　真斗挑眉，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兴趣，但他的语气仍旧轻描淡写：“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很单纯，很直白……”春日一番挠了挠他那头爆炸头，有点不好意思，“还说我不自觉就对你认真起来了。”

　　“然后呢？泽城什么反应？”

　　“泽城先生没怎么说话。”春日一番老实回答，“但他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父亲倒是没发火，但感觉更让人害怕了。”

　　“他当然不会发火。”真斗嗤笑，带着点不符合年龄的讥讽，“他擅长用那种温和的样子把人逼到墙角。”他抬起头，看向春日一番，“你害怕了？想结束了？”

　　春日一番愣了一下，随即走到真斗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这个角度让他看起来格外真诚，甚至有点傻气。“怎么可能结束。”他握住真斗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依旧有些凉，“我只是担心会给真斗带来麻烦。你的学业也是，家庭也是。”

　　真斗任由他握着，沉默了一会儿。保健室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嗡嗡声。

　　“麻烦早就开始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从我第一次踏进这里，或者更早的时候。”他抽回手，却用指尖碰了碰春日一番的脸颊，动作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安抚，“既然开始了，就别想着轻易退出去。我不会允许的。”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倔强和独占欲，但春日一番还是听出了底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不安感。

　　这种程度的安全感都不能给他，那确实称得上失败的大人了。

　　“我不会放弃的。”春日一番肯定地说，伸手抱住了他，把脸埋在真斗平整的校服衬衫上。“只是接下来，我们可能要考虑一下他人的心情。”

　　真斗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巴抵在春日一番毛茸茸的头顶。“他人的心情？”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闷闷的，“随便吧。反正，也不会有更坏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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