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蒙蒙亮，莱德爵士就带领他的宾客们开始朝猎场进发。在现任国王的父亲在位时，莱德家的猎场几乎在每个夏天都会被启用。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活动，无疑是莱德家权势最好的象征。蒙特罗斯爵士骑着马，走在队伍中相当靠前的位置。

　　夏日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猎场边缘的临时营地上，这里并非密林深处，而是一片被工人特意清理出来的开阔地，边缘用坚固的原木围栏粗略地圈定，以作为边界。远处，属于莱德家的森林如同一堵墨绿色的墙，在蒸腾的暑气中微微摇曳着。

　　在这片开阔地上，数顶帐篷已经被支起，属于蒙特罗斯爵士的祖母绿色帐篷正在其中。仆役们忙碌地穿梭在帐篷中间，把沉重的木箱从运送物资的马车中卸下，那里面装着成捆的箭矢和擦拭得光亮的猎矛。战马被马童们牵到阴凉处，由他们安抚和喂食。在营地靠左边的位置，甚至还有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铁匠铺，用来给贵族们的武器做最后的调整。

　　相较于昨日非正式的宴会，这里的氛围甚至要更加松散。贵族们脱下了拘谨的礼服，换上更适合骑猎的皮质猎装。服务于骑士的侍从们的任务也轻松了很多，他们无需时刻紧贴主人站立侍奉。

　　年轻人们的主要任务是检查鞍具和整理装备，因此得以在营地范围内自由活动，男孩们时不时与相熟的同龄人交谈，语气中难以掩盖对即将到来的狩猎的兴奋与猜测。

　　卡里亚诺将蒙特罗斯爵士的猎弓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认真地打磨了用来割肉的猎刀，也没有忘记整理好自己的装备。他可不想在这方面出什么岔子，卡里亚诺完全可以想象出如果在这方面出了差错，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惩戒。

　　帐篷的隔音效果可不算太好，如果蒙特罗斯爵士不想等到回家之后再惩罚他的失职，那场景恐怕会非常尴尬：哪怕他能完全抑制住自己的哭喊声，鞭笞皮肉的“啪啪”声也难以被隐藏，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知道这里有一个男孩因为自己的错误正在受罚。

　　但这不能阻止卡里亚诺时不时抬头望向那片未知的森林，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这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把夏日热气带来的懒散一扫而空。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号角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号声传来的方向——那是营地的中心，在那里甚至布置有几个看台，供给不参与狩猎的夫人和小姐休息。

　　只见莱德爵士在一众亲随的簇拥下，大步走向了营地的正中心。他脸上带着一种大贵族特有的、自豪又带着炫耀的笑容。

　　“诸位朋友！”莱德爵士的声音洪亮，压过了营地中嘈杂的议论声，“在狩猎开始前，请允许我向大家展示一下，我们此次围猎的主角。”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的车轮碾压声和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响起。八名强壮的仆役，两人一组，费力地拖拽着一个板车，上面有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厚重黑色绒布的铁笼，缓缓进入营地中央的空地。

　　那铁笼显得极其坚固，黑布笼罩下的栅栏粗如婴儿的手臂。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气息从其中散发出来，让营地瞬间安静了下来，马匹们似乎感到了什么，它们不安地打着响鼻，焦躁地不停刨着蹄子。

　　莱德爵士走上前，猛地扯下了黑布，一阵压抑的抽气声随之在人群中响起，然后讨论声又重新在人群中爆发出来。

　　这不是旧大陆的原生物种。笼中，一头壮硕得超乎想象的巨兽低伏着。它像一只巨大的猫科动物，浑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泽。浓密的、丝绒般的黑色短毛从他的头部沿着脊柱一直覆盖到背部，在脖颈处的毛发则要更长一些，就如同旧大陆的雄狮一般。

　　但这远远不是这头野兽最引人瞩目的地方，它的额前生有两根深棕色的黑马羚般弯曲的长角。而最令人胆寒的，还是它身后那两条强健有力的长尾，此刻它们正焦躁地甩动着，不断抽打在笼子的铁栏杆上，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咚咚”声。

　　“这是双尾角狮，来自新大陆的‘黑魔鬼’。”莱德爵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如各位所见，这头猛兽不仅力量惊人，它特有的鳞甲能抵御寻常箭矢，除非诸位的准头足以射中他没有保护的柔软关节和眼睛。”

　　“其得名的双尾更是它最致命的武器，一击足以击碎木板。听说当时为了活捉它，折损了探险队三名最好的猎手。”莱德爵士顿了顿，目光几乎扫过在场每一位贵族，“而今天，诸位将得以狩猎这头野兽，这将是何等的勇气与技艺的考验。”

　　“不过诸位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我们已经让它服用了慢性毒药，最大限度削弱了这头野兽的攻击性。”莱德爵士最后说，“希望诸位能享受这场与众不同的狩猎。”

　　“这东西好像被原住民称之为‘科尔拉奇’，据说意思是暗影猎手。”站在蒙特罗斯爵士一旁的骑士理查德说，“在那边也不算特别常见，因为它们的居住地通常都远离人类的聚集区，他们很聪明，懂得避免和人类发生冲突，能搞到一头这个……还挺不容易的。”

　　人群的嘈杂声似乎惊扰了野兽，这头被称为“科尔拉奇”的猛兽猛地抬起头，躁动了起来。它用一双琥珀色的竖瞳扫过笼外的人群，却没有丝毫恐惧，只有暴怒和野性的冰冷。

　　随后双尾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咆哮，震得笼子微微发颤，也让近处的一些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卡里亚诺站在蒙特罗斯爵士身后，屏息望着笼中的巨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野兽身上散发出的原始力量与愤怒。这就是来自另一边的猛兽吗？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既带有对顶级掠食者本能的恐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同情混杂在其中。他偷偷瞥了一眼蒙特罗斯爵士，爵士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微微眯起，用锐利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笼中的巨兽，那头巨兽也好像在盯着他。

　　展示完毕，厚重黑布再次盖上，将野兽的低吼声隔绝，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兴奋感却已弥漫在整个营地。过不久他就会被放到这片人工猎场里，成为人们狩猎的第一目标。

【23】

　　过不了多久，营地便进入了狩猎前的最后准备阶段。号角声急促，以一种不同的节奏再次响起，以召集参与狩猎的众人。在确保自己准备充足后，卡里亚诺骑上了马，他环顾四周整备完成的人群，在其中并没有发现卡文迪许家人的身影，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

　　这让他感到有一些奇怪，哪怕身为儿子的亚伦·卡文迪许受到的惩罚太过于严厉，让他没有办法骑马参与狩猎；身为父亲的维托·卡文迪许作为依附于莱德家的小贵族，也没有不前来的理由。但狩猎带来的兴奋和紧张感让他没有往下细想，只觉得是自己没有注意。

　　仆役们小跑着将猎犬群从特制的笼舍中牵出。这些精壮的猎犬品种优良，肌肉线条优美，有狼一般的大小。它们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迫不及待的低沉咆哮声，犬牙在清晨里闪着寒光。

　　随着莱德爵士举起戴着手套和戒指的右手，用力向下一挥，号角长鸣。

　　“狩猎开始！”一声洪亮的呼喊声在队伍前侧响起。

　　莱德爵士作为领地的主人，骑着他的卡尔多良种马，居于队伍的最前方，引领狩猎队伍进入猎场。蒙特罗斯爵士站在莱德爵士身侧稍后的显要位置上，这显然得益于蒙特罗斯家显赫的爵位和蒙特罗斯爵士本人与国王的亲密关系，他的侍从卡里亚诺和三位蒙特罗斯家的骑士及其侍从则紧随其后。

　　再往后跟随着的是莱德家的骑士团以及其他受邀的贵族和他们的随行人员。猎场的总管，他是莱德领经验最丰富的猎人，领着一队猎人，站在队伍的侧方，负责辅助狩猎。他的任务是向莱德爵士汇报风向、野兽可能藏匿的区域以及驱赶队伍的部署情况。

　　一群身份低微但熟悉林地的雇工或农奴作为驱赶人，带着另一种体型相对较小，但吠叫声尖锐的猎犬，早已率先进入森林中指定的区域。他们将通过呼喊、敲击树木和犬吠的声音惊扰驱赶野兽，将隐藏的猎物——尤其是那头已被投放的双尾角狮——向猎人们所在的方向驱赶。

　　贵族和骑士们在行进中再一次检查着弓弦和箭囊，侍从们确保主人的长矛触手可及。一种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情绪在人群中滋生到最高点。

　　卡里亚诺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胯下有些受猎犬影响的母马，紧跟在蒙特罗斯爵士马后。他认得那匹马，就是这匹马让他的屁股在五月份吃尽了苦头。

　　他的目光扫视着前方的林线，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异常声响。现在的他是一名履行着侍从职责的准骑士。卡里亚诺知道，任何失误——无论是马匹失控、递晚武器，还是自己表现出怯懦，毫无疑问都会给他带来严重的后果。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快速流逝。突然，从森林深处传来驱赶人变了调的呼喊，紧接着是驱赶犬更加狂躁的吠叫，其中夹杂着某种大型动物被激怒后，令人心悸的低声咆哮。

　　“注意！”猎场总管高声喊道，“它被惊动了！在东南方向！”

　　所有人都知道“它”指的是谁，人们的精神瞬间绷紧。莱德爵士和蒙特罗斯爵士几乎同时策马向前几步，以便获得更好的视野，身先士卒本是一个高贵的雷玛尔贵族最主要的美德。在他们身后，骑士们也握紧了武器。猎犬群狂吠着，挣扎着想要冲出去。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野兽从林中冲出。林间的骚动声忽左忽右，那头双尾角狮异常狡猾，并未轻易被驱赶人逼入预设的林中的空地。它似乎在利用茂密的林木作为掩护，与驱赶者周旋。

　　“这东西果然有一定的智慧，又或者说这是一种本能。”骑士理查德向前几步，在蒙特罗斯爵士身边低语，他的眉头微蹙，“驱赶人好像遇到了麻烦。”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从森林深处传来，紧接着是驱赶犬惊恐的哀鸣，原本有序的狩猎节奏被骤然打断，这引起了狩猎队伍中不小的骚动，莱德爵士摆了摆手，命令人群停下。

　　不到一刻钟后，一名驱赶人连滚带爬地从林子里冲出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喊道：“公爵大人！不好啦！那怪物用尾巴抽伤了一个人，还咬死了两条狗，它……它好像朝着溪谷那边跑了！没按路线来！”

　　消息传来，猎人们一阵骚动。猎物脱离了预设路线，意味着狩猎的难度和危险性急剧增加。莱德爵士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厉声问道：“它往哪个方向去了？具体点！”

　　“好像……好像是往旧采石场那边去了！”驱赶人惊魂未定地回答道。

　　听到“旧采石场”几个字，几位莱德家的老骑士脸色都微微一变。那地方地形复杂，布满坑洞和废弃的矿道，易于野兽的藏匿，也极容易发生意外。附近村庄里的孩子们都被父母禁止在那附近游玩，如果胆敢违反这条规矩，即便是有最宽容的父母，屁股也会被揍得第二天穿不上裤子。

　　莱德爵士迅速下令：“听着！改变计划！害怕的人先原路返回！其他人跟我来！”他转头命令引领着猎犬的随从，“让猎犬们跟上气味！一定要在那畜生钻进更深的山林前截住它！”

　　他看了一眼蒙特罗斯爵士，“阿利斯泰尔，看来我们得活动活动筋骨了。这头“黑魔鬼”可比我们预想的更有“个性”一点。”

　　蒙特罗斯爵士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但卡里亚诺注意到，爵士握住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再次眯起，扫了一眼莱德爵士，又望向传来混乱的森林方向。

　　留下的人们迅速转向，朝着旧采石场的方向疾驰而去。犬吠阵阵，马蹄轰鸣，扬起的尘土几乎遮蔽了夏日的阳光，一场充满未知危险的真正追逐战，也就此拉开序幕。卡里亚诺的心跳再次加速，他的直觉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24】

　　狩猎队伍伴随着狂躁的犬吠声，循着猎犬的指引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冲出了茂密的林线，来到了莱德家废弃的旧采石场。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即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还是让卡里亚诺不禁瞪大了双眼。

　　莱德领以采石为支柱产业，就像蒙特罗斯领的海港一样，领地内的数个采石场为莱德家带来了巨额的财富，石料在这些地方被开采出来，运往工地，然后成为某个大教堂或者领主城堡的一部分。然而，位于鹰堡附近的采石场早在五年前就因为资源的枯竭而被废弃了，工人们早已撤离了这片地区。

　　夏日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一片巨大荒凉的纯白废墟之上，形成了无数的阴影。这本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山崖，经年累月的人工开采在它身上留下了巨大伤疤。裸露的岩壁如同被巨斧劈开，陡峭而斑驳，崖壁上呈现出数十个阶梯状，深浅不一的巨大坑洞，有几块已经被开采下来的巨大石块被零散地堆在地上。

　　旧采石场的地面上散落着石料的碎块，泥泞的土地坑坑洼洼的。浅坑处积着浑浊的雨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半朽的木质脚手架和蜿蜒锈蚀的矿车轨道，在岩壁上共同构成了一片危机四伏的立体迷宫。即使已经被废弃很久，但这里的空气中依然飘荡着岩石的粉尘。透过积水滋生的腥气，只要稍微仔细些，就能让人闻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猎犬的嗅觉要更比人敏感，它们很快就因为这种气味变得更加狂躁，如果不是主人下令，它们恐怕要直接冲出去。

　　“下马！拿好长矛，聚集在一起！千万别散开！”莱德爵士的声音在空旷的采石场里回荡，“保持警戒！它肯定躲在周围的树林里！”猎犬们朝着几个不同的方向狂吠，显然，那头狡猾的双尾角狮利用某些手段扰乱了它们的嗅觉。

　　蒙特罗斯爵士眉头微蹙，眼睛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废墟的每一个阴影角落。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卡里亚诺和其他骑士们跟紧，卡里亚诺心跳得厉害，几个人平举着长矛呈一个半圆的包围圈站定，防御着可能出现的突然袭击。

　　猎犬们先被放了出去，它们分成几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探索。可很快，不远处的树林里就陆陆续续传来了猎犬的惨叫声，它们恐怕已经被双尾角狮逐个击破了。

　　“你们知道吗？”年轻的骑士理查德还有功夫和几个侍从聊天，“这种野兽在新大陆被某一些原住民部落甚至供奉为“神”。那里的人们坚信它们会守护自己的村庄不受其他野兽侵扰。”但几个男孩都因为紧张而保持着聚精会神，根本不敢接话。

　　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蒙特罗斯爵士转头向莱德爵士示意，莱德爵士仅从眼神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蒙特罗斯爵士回头指了指卡里亚诺和三位骑士，无声地命令他们跟过来。几个人挪到了通向山崖的台阶处，蒙特罗斯爵士决定往上攀登到中段的平台上去，以获得更好的视野。

　　蒙特罗斯爵士走在最前面，当他在工人们曾经工作的平台向下张望时，他突然发现人群躁动了起来。莱德爵士似乎在举起手，向他呼喊着什么。在他不远处的卡里亚诺也注意到了人群的异常，第六感让他猛地抬起头。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但卡里亚诺注意到了笼罩在他们上方的阴影。他抬起胳膊遮蔽阳光，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眼中的画面却让他的汗毛一瞬间竖起。正是那头双尾角狮，他正伏在上方的木制平台上，角和鳞片闪着炫目的光。

　　尽管这很奇怪，但这头聪明的野兽一直没有试图往远处逃，他一定是以树林作为掩盖，从后方悄悄绕到了山崖之上，并一直潜伏在上方的阴影里，等待着最佳的伏击时机。

　　“大人！上面！”卡里亚诺的惊呼几乎与野兽的动作同步。双尾角狮只是看了一眼身下的卡里亚诺，就像对他完全不感兴趣似的，扭头就朝着蒙特罗斯爵士的方向扑了过去，像一道黑色的魅影。长期的训练和本能让卡里亚诺的手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猎矛，朝着那道黑影猛掷过去。

　　猎矛带着破风声，擦着爵士的斗篷边缘掠过，精准地刺入了暗影猎手——“科尔拉奇”的前肢肩胛处。野兽发出一声吃痛的怒吼，扑击的轨迹微微一偏。

　　这电光石火间的干扰，为蒙特罗斯爵士争取到了宝贵的半秒。爵士反应极快，猛地向一侧俯身，试图避开锋芒。但野兽那条致命的、覆盖着鳞甲的长尾如同钢鞭般顺势扫来！

　　“嗖——啪——”

　　一声沉闷的抽击声响起。尾梢重重地扫在了爵士来不及完全收回的右臂和肩背连接处。结实的皮革猎装应声撕裂，一道鲜红的血痕瞬间浮现，鲜血迅速渗了出来。

　　“保护爵士！”骑士里奥纳德的怒吼声响起，最先行动的是跟着他们的猎犬，然后他和其他几名骑士几乎同时冲了上去，拿长矛刺向那头野兽。而地面上的莱德爵士也向人群下令，骑士和贵族们有序地登上阶梯前往援助蒙特罗斯爵士。

　　场面一度混乱。那头双尾角狮在受伤后凶性大发，但终究架不住几人的围攻，在又咬死了一条猎犬后，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被骑士科特把矛刺进喉咙，又被更多的人扎穿皮肉。红到发黑的血液从它的口中流出，它以一种不甘的眼神死死盯着蒙特罗斯爵士，最终它全身的肌肉松软了下来，没了气息。

　　“阿利斯泰尔！你怎么样？”莱德爵士带着人匆忙像这边赶来。

　　蒙特罗斯爵士的脸色有些发白，但神情依旧镇定。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但右臂已经无法自如活动，伤口处的鲜血顺着臂膀滴落，染红了斗篷。

　　“皮肉伤，没伤到筋骨。”爵士的声音平稳，但卡里亚诺能听出其中压抑着的痛楚，“但这畜生尾巴的力量确实惊人。”

　　卡里亚诺单膝跪在爵士的身前，脸色甚至比蒙特罗斯爵士还要苍白。他看着那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后怕和汹涌而来的自责早已彻底取代了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掷带来一瞬间的英勇。

【25】

　　他早就应该注意到的，太阳把卡里亚诺的脸晒得通红，冷汗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早就应该注意到头顶上方木板轻微的吱呀声和滑落的碎石的。男孩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在心里狠狠捶打着地面。或者至少他应该走在最前面，来替他的主人承担这份风险。

　　“帮我把衣服脱下来，卡利。”蒙特罗斯爵士的命令让卡里亚诺回过神来，他伸出手以最轻柔的动作开始解爵士身上的带子。

　　那道伤口实在令人触目惊心，像一道狰狞的暗红色闪电，始于右肩胛骨的凸起处，斜着向下撕裂，贯穿了蒙特罗斯爵士整个三角肌，然后一直延伸到下臂处。在它经过的地方，皮肉被完全豁开，甚至隐约可见一丝苍白反光的筋膜；伤口的边缘是参差不齐的紫红色，已经完全肿胀了起来，鲜血正持续不断地从其中渗出，顺着爵士的臂膀滴到地上。

　　蒙特罗斯爵士没有任何言语，只能从他紧皱的眉头和肩背不受控制的肌肉痉挛中才能看出他正在忍受着怎样一种剧痛。卡里亚诺拿起别在腰间的水壶，用其中的清水开始冲洗蒙特罗斯爵士的伤口。

　　这不对，这一切都太诡异了。卡里亚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也得以重新运转。那头畜生的行为很反常，它从一开始想的就不是逃跑，而是攻击，这样的行为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在陌生环境里被围猎的生物身上呢？它是有意的再把人群往这边引吗？为什么它这么熟悉这里的地形？它攻击的目标又为什么那么的明确？

　　一连串的问题从卡里亚诺的脑袋中浮现出来，一股凉意爬上了他的脊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是有人利用了这头野兽吗？那么这个人会是谁？是卡文迪许家的人吗？他又为什么想要致蒙特罗斯爵士死地？他已经在主人的庇佑下生活了太久，他一直认为这种日子至少要持续到他二十一岁。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失去这种庇护会怎么样。

　　突然间，他的耳朵透过人群的低声探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布料摩擦枝条的声音。这声音是从崖壁上方传来的，这一次他没有错过。他的回头往那个方向看，那是一个人影，正站在山崖上方的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往这里看。

　　那人穿着一件灰绿色的斗篷，试图用兜帽遮掩面容，但一阵恰好掠过的山风掀起了帽檐的一角。就这一瞬间，卡里亚诺认出了那个身影，那是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是亚伦·卡文迪许。

　　那张脸带着几分苍白和惊魂未定，却又夹杂着一丝诡异兴奋。尽管只有一瞬，但卡里亚诺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认错，毕竟在上个月他还往这张脸上狠狠打了一拳。留下来狩猎双尾角狮的人已经比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少了太多，卡里亚诺很确信这里并没有卡文迪许家的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个愚蠢的观众，躲在安全距离外，观察着这场好戏呢？

　　还是他根本就是，舞台上的演员呢？这个想法让卡里亚诺感到不寒而栗，他想到了卡文迪许家的缺席。他是不是应该早早地将这个不合常理的细节报告给蒙特罗斯爵士？如果他更警觉一些，而是……爵士会不会就会对这次狩猎抱有更深的戒心？会不会就能完全避开这次伏击？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这也许是他的失职，是他未能尽到一个侍从最基本的职责，他没能洞察到潜在的危险并警示主人。一想到这儿，他的手一抖，把水壶磕在了地上。

　　“冷静点，卡里亚诺，我还没死呢。”蒙特罗斯爵士察觉到了男孩的不对劲儿，“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写一封推荐信给费尔奇尔德爵士，让他收留你。”

　　“先生……”卡里亚诺想说出他的预测，但一考虑到自己不应该在外人面前说出一个毫无证据的指控，还是抿了抿嘴，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回到临时营地后，随行的医生迅速为蒙特罗斯爵士再次清洗和包扎伤口。伤口需要缝合，并且要密切观察以防感染和发烧，这意味着爵士短期内根本无法长途跋涉。蒙特罗斯爵士躺在帐篷内的床上，身边围绕着数个医护人员。

　　卡里亚诺站在屏风外面的简易书桌前，打开了蒙特罗斯爵士之前随身携带的腰包，他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决。那头双尾角狮完全没有在意第一个发现它，并发出了喊声的自己，只是明确地攻击爵士本人，那就说明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决定了自己的目标。

　　卡里亚诺把腰包里的杂物尽数堆在桌面上，他平时负责整理蒙特罗斯爵士的行李，他对其中的物品本应该再熟悉不过，但他却发现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从未见过的圆柱状物体。卡里亚诺急忙把布拆开，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爪子，爪子下面有肉垫，上面则覆盖着鳞甲和绒毛，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帐篷，钻进了不远处隔壁蒙特罗斯家骑士居住的帐篷里。

　　“理查德大人……”卡里亚诺朝着里面最年轻的那位喊道，有些气喘吁吁。

　　“怎么了？卡里亚诺？”骑士理查德轻声地询问他，得知了蒙特罗斯爵士并无大碍之后，在爵士的随行人员之中，氛围已经变得轻松了不少。

　　“大人，您能认出来这是什么吗？”卡里亚诺把那个爪子拿给理查德看。他没去过新大陆，但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很恐怖的答案，他由衷地希望不是。

　　“这是双尾角狮夭折幼崽的爪子，他还算新鲜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骑士理查德之后说了很多，包括双尾角狮幼崽并不算高的成活率；新大陆土著又是如何把意外夭折的双尾角狮幼崽的爪子制作成护身符，以祈求平安；甚至还有他从原住民嘴里听来的一知半解的制作工艺。但卡里亚诺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你在听吗？卡利？”骑士理查德唤醒了卡里亚诺。男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在道谢后马上跑回了蒙特罗斯爵士的床前。

【26】

　　等卡里亚诺回到蒙特罗斯爵士的帐篷里的时候，爵士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帐篷里散发着明显的血腥味和草药味。爵士的右肩已经被包扎完毕，洁白的纱布上透着点点血迹。

　　蒙特罗斯爵士身边的医护人员已经离开了，他披着上衣，把上半身靠在床头上，伤势好像完全没有影响他，男人甚至在用左手翻看着一本书。

　　“蒙特罗斯爵士……大人……”卡里亚诺站在他主人的床边，轻轻地唤他。

　　“怎么了，卡利？”蒙特罗斯爵士用余光瞟了一眼男孩，卡里亚诺低着头站着，看不到表情。

　　“对不起，大人，我想这可能都是我的错……”

　　“你这叫什么话？”蒙特罗斯爵士很好奇卡里亚诺为什么会这么说。

　　“今天一早，我就注意到卡文迪许家竟然没有人来参与狩猎，这是很不正常的。但我以为是我自己没有留意……我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您。”

　　卡里亚诺往前挪了两步，跪坐在了蒙特罗斯爵士床边的地面上，把两条胳膊支在爵士的床铺上。

　　“可……可我在旧采石场看到了亚伦，尽管只有一瞬……但我不可能看错……”卡里亚诺的声音哽咽了起来，“我不应该忽略这件事，我应该早点告诉您……这样您可能就不会受伤……”

　　“我觉得这头野兽根本就是冲着您来的……大人，我翻找了您的腰包……”卡里亚诺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他把手里攥着的双尾角狮幼兽爪子递给蒙特罗斯爵士。

　　“我问过了理查德大人……这东西来自于一只夭折的双尾角狮幼兽，它没被割下来太久。恐……恐怕是有人趁着我们都没注意，把它放进了您的腰包里。”卡里亚诺的话越说越破碎。

　　一个被毒药削弱过，尚且需要三四名骑士，两三只猎犬合力围攻才能杀死的野兽。究竟是怎么被探险队捕获，又经历了两三个月的航程，被运送到莱德领这片远离海港的内陆地区，这个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一定是因为有人利用了它的幼崽，才迫使这样一头野兽屈服，它在笼子里时的躁动也并不是偶然。

　　“我至少应该检查一下……我晚上可能睡得太死……”他语无伦次，那份深切的自责和恐惧表露无遗，“您罚我吧……求您用鞭子抽我一顿，您怎么罚都行……求您了，大人……这是我应得的……”

　　卡里亚诺就跪在那里，把脸埋进胳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一遍遍地请求着主人的责罚，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和负罪感。

　　蒙特罗斯爵士沉默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男孩颤抖的脊背上，久久没有言语。帐篷里只剩下卡里亚诺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好了，卡里亚诺。就算我真的想好好揍你屁股一顿，我的右手也抬不起来。”蒙特罗斯爵士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回应男孩的请求，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你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用，出去好好逛逛。我受伤这事不怪你，但以后做事仔细一点，否则我就连带着这次的账一起算。”

　　“这次真的别给我惹事，我现在处理不了你的麻烦。你要是被人抓住了抽，我不但救不了你，等回家肯定还要再抽你一顿屁股。听到没有？”蒙特罗斯爵士甚至还努力用另外一边的左手揉了揉男孩杂乱的头发。

　　卡里亚诺含含糊糊地回应，又伏在床边哭了有一会儿，才最终平静了下来，红着眼离开了蒙特罗斯爵士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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