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傍晚，粘稠的热气从纱窗外渗进来，和厨房里的油烟味混在一起。

曾雯青独自在准备晚饭。

灶上炖着汤，她正低头切着姜丝，刀刃和砧板发出规律的轻响。自从六年前离婚，这样一个人的厨房，一个人的晚饭准备时间，已经成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日常。

但今天，有些不同。

女儿曾雪下午发来消息说，要带一位“关系比较好的男同学”回家吃饭。

“妈，他叫阿明，”曾雪在消息里特意叮嘱，“他跟家里关系不咋地，人特害羞，你可千万别太热情，别吓到他。”

曾雯青失笑，自己什么时候“热情”过了？她擦了擦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七点半，门铃准时响起。

“来了来了！”女儿在门外先喊了起来，伴随着一阵钥匙碰撞的乱响。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混着汗味的热风先涌了进来。

“哎呀，你快来啦，别害羞，我妈人很好的！”

曾雯青正解着围裙，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看到了那个男孩。

她微微愣了一下。

这男孩……好高。

身高一米八三，小麦色的皮肤，穿着一件几乎被汗水湿透的黑色篮球队衣，背心勾勒出少年人紧实又青涩的肩背线条。他微喘着气，脸颊泛红，额发湿漉漉地贴着，脸上似乎还蹭到了一点灰，显得有些微脏。

他局促地站在玄关，视线落在她脚下的地板上，就是不敢抬头。

“阿姨好……” 他低低地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含糊。

不，他说的好像是：

“姐……姐姐好……”

曾雯青确认自己没听错。她有些讶异，随即又觉得好笑。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年轻，还是这孩子太紧张了？她今年三十五岁，女儿都十八了，这声“姐姐”，她几乎有十几年没听过了。

“哎哟婆婆妈妈人还能认错！”曾雪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撞了阿明一下，“这是我妈辣，妈，这是阿明，我带他来蹭饭来了！”

阿明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头埋得更低。

“妈，我让阿明用一下浴室，”曾雪已经自顾自地从鞋柜里拿拖鞋，“他刚打完比赛身上臭着呢。”

“应该的。”曾雯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柔，带着一种让对方安心的力量。

她看向那个几乎要缩进门框里的大男孩，放缓了语速：“你好阿明，欢迎你来。快进来吧，别站着了。”

她指了指走廊：“浴室在走廊到底左转，柜子里有新毛巾，你用那条蓝色的。小雪，你帮阿明拿一下换洗衣服。”

“知道啦！”

阿明在女儿的推搡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往浴室走去，路过曾雯青身边时，又飞快地小声补了一句：“谢谢阿姨。”

曾雯青笑了笑，摇摇头，转身走回厨房。

水汽氤氲中，她刚才被那声“姐姐”叫得微微一怔的心，又平复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阿明啊，”她想，“是挺害羞的，像个没长大的大孩子。不过，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不久后，浴室的水声停了。

曾雯青刚把最后一道糖醋排骨端上桌，阿明就拘谨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他换上的是曾雪不知从哪个柜子底翻出的、前夫留下的一件旧T恤。宽大的白色棉T恤挂在他一米八三的精瘦骨架上，显得有些空荡，袖口卷了两圈。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垂着，让他看起来褪去了一身汗味和球场的张扬，更显出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干净又无措的少年气。

“哇，帅哥你谁啊！”曾雪在餐桌旁起哄，惹得阿明刚抬起的脸又红了。

“快来坐，阿明。”曾雯青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菜刚做好，快趁热吃。”

阿明“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局促地站在桌边，似乎想等长辈先落座。

“妈，你别管他，他就是假客气。”曾雪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

“不是……”阿明小声反驳。

“不是什么不是，快吃！”曾雪夹起最大的一块排骨就丢进他碗里。

曾雯青笑着摇摇头，给两个孩子盛了汤。

这顿饭，曾雪是绝对的主角。她一会儿吐槽学校篮球队的八卦，一会儿又抱怨补课占用了她太多时间，而阿明则始终扮演着最佳听众的角色。他吃得很安静，甚至可以说是很“乖”。

曾雯青注意到，他不像别的运动少年那样狼吞虎咽。他吃饭的姿态很标准，腰背挺得很直，碗筷几乎不发出声音。

更让她在意的是，他碗里的每一粒米，他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当曾雪又一次抱怨阿明“笨死了，一道物理题要讲八遍”时，阿明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喝汤。

“阿姨，”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个番茄鸡蛋汤……很好喝。”

曾雯青一愣。

“是吗？”她笑了，“就是最普通的家常菜。”

“不是的，”阿明抬起头，这一次，他很认真地直视着曾雯青的眼睛。他的瞳孔很黑，在灯光下像两潭干净的水，“我……我家里，很久没人做汤了。”

他声音里的那一丝落寞，和他“家境不好”的背景瞬间重合。

曾雯青的心，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轻轻刺了一下。

那不是什么暧昧的情愫，而是一种更接近本能的、对弱小事物的怜惜。这个看起来高高大大的男孩，在这一刻，和她认知里那个“缺爱”、“自卑”的形象完全吻合了。

“那你就多喝一点。”

曾雯青的母性在这一刻被完全激发。她站起身，拿起汤勺，又给他添了满满一碗。

“还有这个鱼，小雪最不爱吃鱼皮，你多吃点。”她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腹肉，放进阿明的碗里。

“谢谢阿姨。”阿明的耳朵又红了。

“妈！你偏心！”曾雪在旁边假装抗议，“我也要！”

“好好好，都有。”曾雯青失笑，也给女儿夹了一筷子。

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

曾雯青看着对面埋头喝汤的阿明，又看了看身边咋咋呼呼的女儿。她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她想，阿明这孩子，虽然害羞，家境也不好，但本质上是个很懂事、很让人心疼的孩子。女儿能和他在一起，似乎……也挺好的。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男孩的“欣赏”和“好感”，已经从“女儿的同学”这个身份，悄悄滑向了“一个值得被温柔对待的、可怜的孩子”。

晚饭在融洽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阿明吃得非常干净，他甚至把自己那份汤都喝得见了底。曾雪倒是大大咧咧地剩了半碗饭，嚷嚷着“吃不下了，要去打游戏”。

“阿姨，我来帮您收拾吧。”

阿明在曾雪跳下椅子跑向客厅时，却主动站了起来，开始伸手去叠餐桌上的空盘子。他的动作很利索，显然是在家做惯了家务。

“哎呀你别管！放着我妈来！”曾雪在客厅喊。

“小雪，没礼貌。”曾雯青轻声制止了女儿，然后转向阿明，用更柔和的语气说：“不用了，阿明。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放着我来就行。”

“没事的，阿姨。”阿明坚持着，已经把碗筷都收在了一起。

“真的不用。”曾雯青笑着接过了他手里的碗碟，“你和小雪去看会儿电视吧。”

阿明见她坚持，才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在T恤下摆上擦了擦。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八点半了。

“那……阿姨，小雪，我就先回去了。”他忽然说道。

“啊？这么早？”曾雪从沙发上弹起来，“我游戏刚开！你陪我打一局再走啊！”

“不行，”阿明的神色难得地变得很坚决，他一边低头背起那个一直放在墙角的书包，一边小声说：“我……我爸妈规定我九点之前必须到家。如果晚了……”

他没说下去，但那句“如果晚了”后面省略的，似乎是比“被骂”更沉重的东西。他的那种局促和轻微的自卑感又浮了上来，和他那个“不健康”的家庭背景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曾雪撇了撇嘴，她知道男友家里的情况，也没再强留。

“那好吧，我送你到电梯口。”

“不用，”阿明飞快地摆手，“不用送，几步路。”

曾雯青已经擦干了手，从厨房走出来：“我送阿明下去吧。小雪，你作业写完了吗？赶紧去写作业。”

“哦……”曾雪应了一声。

玄关处，阿明已经换好了鞋。

“阿姨，今天谢谢您的晚饭，真的……很好吃。”他又一次鞠躬，很认真地说。

“傻孩子，客气什么。”曾雯青的心因为他那句“九点必须到家”而变得更软了。她能想象到这个孩子在家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她拉开了门：“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以后想吃了，就让小雪带你常来。”

“嗯！”阿明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楼道。

曾雯青靠在门边，看着那个高瘦的背影消失在电梯的转角。

她关上门，隔绝了屋外的闷热。

客厅里传来了女儿抱怨作业太多的声音，一切又恢复了往常母女二人的日常。曾雯青 倚靠在门板上，站了几秒钟，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那男孩低头喝汤时安静的侧脸，和他提起父母时那瞬间暗下去的眼神。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厨房，水槽里还堆着今晚的碗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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